謝府,南閣靜室,燈影投在窗棂之上,檐下雨絲如織。
夜色深重,府中早已歇息,唯有書案前一盞孤燈未滅。
陸如歸坐在案邊,眼神凝在手中的一封密信上。
那信紙極薄,以朱線密纏,封口處是一枚微小的暗印,細看竟是一枚“歸”字,筆鋒極隐,隻在燭光下顯出一抹褪色的墨痕。
他指尖停頓了一瞬,才輕輕拆開。
信紙展開時幾不可聞,隻飄下一縷微塵。
字迹極淡,似是用陳墨調水急書,紙上斑駁:
“西庭不熄,北倉尚存。大司舊策,火未盡,銀未斷。君之名,不止歸也。”
陸如歸的指節在紙角微顫了一下,眉心緊緊蹙起。
“大司”——這是樞密左使秘号。西庭,是舊樞密院内殿方位;北倉,是其手下暗線常駐之地。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一段久遠得近乎模糊的記憶。
那是他六歲那年,父親穿着黑色長袍,從府中後門快步而出。
夜風中,有女子匆匆将他裹在一件粗布鬥篷裡,拉着他一路奔逃。馬車穿過北市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座他曾嬉戲讀書、習禮練字的宅邸,已是一片火光沖天。
那一夜之後,他不再是“官家公子”,也不再姓氏昭然。
他被送往南城一處老賬坊,改名換姓,低調苟活,從不言舊事。
“陸如歸”這三個字,是後來他自己取的。
“陸”非姓,隻取“路”之諧音;“如歸”,是他自幼心中最深的願望。
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走的這條路,能不再是逃亡,而是歸路。
隻是如今看來,這“歸”字,竟不隻是願望,更是命數。
他從不問,也從不講。
可他知道,他從未真正忘記——那些血火中的名字,那些在朝政間無聲消亡的舊人,那枚塞進他手心的小木牌,上頭也刻着那個字:“歸。”
陸如歸睜開眼,目光微沉,将信紙重新疊好,收入案後。
他起身走向窗前,輕輕撥開窗紙。
雨聲撲面,山牆之外黑影伫立,冷風卷簾而入。
他看着夜色良久,輕聲道:“……你們還活着。”
話音極輕,卻似帶着某種沉沉的回響。
他知道,這信一旦落入朝堂之耳,他的身份便再不是“謝府戶賬主事”,而是“罪臣遺孤”,是“樞密舊策之後”,是——“其心可誅”。
若謝宛枝知道呢?
他眉心微動。
她是丞相,是新朝之權。她以他之才為助,卻未必能容他之血。
而此刻,一道輕響自門外傳來。
“陸公子。”芷甯低聲啟門,“大人喚你。”
陸如歸一怔。
“現在?”
“是。”
他将信鎖好,整衣而出。細雨仍未停,庭中燈火微晃。
他随芷甯穿過回廊,沿月階直入主閣。
閣中燈明如晝,謝宛枝立于幾案前,一襲朝服未褪,神色沉靜。
她未回頭,隻低聲道:“你也許願意告訴我,你的‘歸’字,是哪來的?”
陸如歸指尖微僵。
她知道了。
他站在原地,沒有應聲,隻是輕輕開口:“你……都知道了?”
謝宛枝緩緩轉身,擡手攤開,掌心中是一封信——那封信的紙角,赫然是他方才藏入密抽的信紙之一。
陸如歸呼吸一窒。
“你、什麼時候……”
“在你看之前。”她道,“它落入你手中之前,我已知有密使入京。我隻想看,你會不會說。”
他張了張口,一時啞然。
謝宛枝垂眸,将信收起:“陸如歸,你是誰?”
她聲音不重,卻每個字都像落在他心頭最深之處。
他閉了閉眼,過了很久,才低聲道:“我是……宋衡之子。”
早在北村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這一切遲早要說,謝宛枝總會知道,她知道了,就會厭惡他吧?
罪臣之子,其心當誅。
謝宛枝神色不變,眼底卻似有一絲什麼,微不可察地動了一瞬。
“宋衡……”她輕聲複念,片刻,緩緩道:“舊樞密左使,罪臣之首。”
陸如歸擡眼望向她,聲音有些啞:“是。”
他頓了頓,喉嚨發緊,卻仍然說出那句話:
“我沒有要瞞你……隻是怕你不信我,怕你——”
怕你不要我。
“怕我不能護你?”她打斷他,眼神冷了幾分,“還是怕我護不了你?”
他啞然無言......她說什麼?
謝宛枝靜靜地望着他,那目光不像責問,更像審判:“你可知,你若是舊人之後,我便是’私用舊黨’。你若有半步失言,我半生功業盡毀。”
陸如歸臉色蒼白,卻仍低聲道:“若真如此……我離開便是。”
謝宛枝沒有回答,隻微微垂眸,将信紙再次疊好。
她聲音極輕,卻落得冷透:“你敢。”
屋中沉得像壓了一層雪。
謝宛枝靜靜站着,目光落在陸如歸身上,像是看進他整個人的骨血裡。
她眼中沒有質問,更像一口深井,冷,沉,壓得人動不了。
“宋衡之子,是吧。”
她語調輕,字卻極穩,聽不出喜怒。
陸如歸抿唇,微微低頭,喉嚨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