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頓,忽輕笑一聲:“若真要問罪——那也請将那三案賬冊、九樁銀策,一并焚毀了罷。省得叫人看得太清。”
此言落地,堂上竟無人再接話。
一時之間,風雨皆靜,唯殿外雨聲仍淅瀝不斷,如敲石落珠,回響于高阙梁宇之間。
謝宛枝步出政事堂,庭中雨絲未歇,披風已濕半襟。
偏殿廊下,陸如歸靜立未語,神色平靜中藏着惴惴不安,仿佛受驚的小動物。
她眼底含笑,步至他身側,停下腳步,忽然輕輕揉了揉他腦袋,她低聲道:“你以為我隻是在護一個得力的屬下嗎?”
陸如歸怔住,看見她眸中一絲壓抑不住的情緒。
“我最不怕的,便是别人說我徇私。”她輕輕一笑,卻笑得極淡,“我怕的是如歸不肯信我,怕的是你總是退,退到我再也夠不着。”
“你再不說,我就隻能自己去查。”她語聲放輕,“可我其實……更想聽你親口說。”
陸如歸喉頭微動,想開口,卻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宛枝擡手,為他撥開鬓邊一縷被雨沾濕的發,指尖極輕地觸到他的側頰:“你不說,我也還是會護你。”
“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是願意與你并肩的,不隻是你在幫我。”
她語畢,眸光溫柔似水,卻不再多言,隻輕輕一點頭。
“回去歇一歇,莫受了寒。”
她轉身離去。
陸如歸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心中仿佛有什麼慢慢崩塌,又緩緩重建。
他想追上去說些什麼,卻終究隻是低頭一笑,那笑意中帶着微微濕意,落在指尖,落在衣襟。
廊外階前,賀雲荀負手而立,望着兩人背影,眼底微光暗動。
指間檀珠,一顆滑落,悄無聲息地落入雨中。
夜前一日,京北小巷,雨聲未歇。
燈火如豆,映着門扉斑駁的舊影。
陸如歸披着一件淺灰色鬥篷立于門前,片刻後輕叩門扉。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裡頭幽暗寂靜,唯有書案後一人負手靜坐,身形清瘦挺直,眉眼沉沉藏在燈影裡。
宋承之未起身,隻擡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坐。”
陸如歸行禮後緩緩入座。
屋内極靜,隻聽雨打檐前,燭焰輕顫。指尖緊扣着衣擺,他垂眸良久,終開口,嗓音低啞卻清晰:
“宋大人所言……如歸思過整夜。”
“我不求保命,也不求洗白。”
“我隻求能幫助謝大人,走她想走的路。”
宋承之眼神微動,卻仍未言語。
她的手指輕叩着書桌,緩緩将一卷布裹的竹簡推至桌案中央。
她擡手解開束帶,竹簡展開,紙色泛黃,其上是樞密院舊制筆錄。右上方,赫然可見一個小而淡的“衡”字,筆鋒沉斂,幾近褪色。
“我當年跟你母親學《禮制全義》。”
她聲音平靜,卻低得幾乎像是自語,“她講得最重的,是‘權出于義’,是‘知退者得其真’。”
“恩師她……推行舊策,鋒芒太露,終至覆滅。你父親卻知風向将變,願舍身隐退,隻托孤于人。”
她頓了一下,視線停在那“衡”字處,指腹緩緩摩挲了一圈,像是擦拭,又像是懷念。
“謝宛枝……”她終于擡起眼,目光落在陸如歸臉上,“比你母親,更像那種真正知道’什麼時候退’的人。”
陸如歸坐得極直,身上水汽未幹,雨意裹在衣角。
他聞言微一點頭,低聲道:“我也正因如此,才想護她……不僅為我,也為國。”
兩人對視一息,宋承之終于點頭。
她神色未變,語氣依舊寡淡,然而眼中卻多了一層極深極重的光。
“罷了……”她道,“但記着——謝宛枝能護你,也能棄你。”
“她若誤了一局,我便親手斬斷這條線。”
她的聲音冷靜得像秋水,無喜無怒,卻有不可撼動的力道。
宋承之将那卷竹簡緩緩收起,低聲補了一句:“這根線,你母親托我留了十五年。我若親手斷,也斷得心安。”
陸如歸擡眼,眼中一寸寸收緊。
他一字一頓,嗓音壓着從喉中滾出:
“謝大人若棄我,我不怨。但我絕不誤她半步。”
二人目光交錯,皆沉而不語。
屋外雨聲忽然密了幾分,檐角水線連成珠簾,映得室内燭火一顫。
宋承之忽地輕笑一聲,笑意不達眼底,卻帶着某種終于落子的清醒。
她從袖中取出一封折疊極整的密信,擡手遞出:
“那便走下一步。”
燭影之下,火光搖曳如刀光水影,一局既起,不容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