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廉聞言停了手上的動作,老師說的是六年前衛青死了。他還記得找到衛青屍首的那天,半截屍身。
後來他失眠嚴重,常常半夜爬起來喝酒,喝壞了胃。
他睡不着,心裡燃着一股火焰,要向誰複仇,可不知道該向誰複仇。
長廉迄今而止的人生算不得悲劇也算不上喜劇,屠龍這種熱血的事情早已離他而去。人生苦短無聊且重複,曾經被他引以為傲的東西不知何時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往事暗沉不可追,何況兩軍交戰死在戰場上,算不得恥辱。”長廉如此說着。
這些年他一直是這麼安慰自己的。
“阿河。”泰逢長歎一口氣。
他領大的孩子他還不清楚麼,衛青死後,長廉變了個人似的,無欲無求,不知道還以為是出家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要麼成家,要麼回來跟着我。”泰逢道。
“再給我十年吧,老師,大不了像你一樣撿個孩子養。”長廉苦笑。
“那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泰逢試探性地問道。
長廉也老大不小的了,若是沒有那檔子事,這會孩子都該有了,泰逢該抱孫子了。
長廉聽到這話,被茶水嗆了:“咳,這是哪跟哪啊?等我尋個好地方住下,再說結婚的事兒。老師,時候也不早了,該回去了。”
“那你偷偷買的簪子是要送給誰啊?”泰逢眼疾手快,自長廉袖中奪過那簪子。
的确不像是給女兒家的東西,太素淨,簡單的一根黑檀木簪子,簪頭做成了鳳凰的模樣,卻也是簡約的幾根線條勾勒。
長廉一時語塞,那是他去香坊後老闆娘喋喋不休、軟磨硬泡下他才買的。
泰逢哈哈大笑,忽然站起身大揮手:“我兒有喜事,今兒在場的開銷,一律我包了!”
長廉一時更是震驚:哪來的喜事?
泰逢卻堅持,以自己對長廉的了解,他那反應,鐵定是有心儀的對象了。
話音落下,樓内紛紛要了好酒,可惜常見的名酒不多,直到有人大喊:“樂府詩!絲竹相和!天家酒啊!”
店家忽然拿出一罐上好的名酒,這“樂府詩”是先帝為愛妃所釀的一種,那妃子喜歡飲酒賞樂,随手起名“樂府詩”。
那釀造方法隻有宮裡頭人知道,又因為這個傳說,這酒一直是傳說中的的東西。
這樣偏僻一個小樓,居然能拿出這等好酒,長廉才想起來,泰逢一直是個很看重格調的老家夥。
和自己徒弟、幹兒子約個飯,選的地方果然是低調奢華有内涵,隻怕這個小店,是哪個皇家子弟自己開了好玩的。
這才符合這個老東西的調性啊!
告别師父,回到華清樓,長廉進入頂樓的一個房間“和穗”,簡單瞥了一眼房間陳設,直覺沒錯,有人進來了。
華清樓是天都最豪華的酒樓。飲茶之餘,天都最負盛名的舞姬在此添色,腰纏萬貫的商人在紙醉金迷中交易,威震朝野的政客在此讨論帝國的未來。
如同宮城之外鳳閣龍樓,登頂可望盛世繁華,卻又沒有諸多規矩。可以說,除了皇城之内,長安最華貴的地方,就是這兒了。
長廉手腕一抖,一柄短刀忽然飛出,擦着來人的發絲插在了窗邊。
“這可不好玩,吓人得很。”岱極驚魂未定,不斷拍着心口。
長廉懶得搭理他,徑直走向爐子起火燒水。
岱極趕緊拔了短刀給他還回去,順便在他對面坐下,随後拿出一柄刀來:“羭次山最好的嬰垣玉,這刀和你絕配。喜歡我就送給你!”
長廉默默移開,又嫌惡般推開那柄刀:“離我遠點。”
那人悻悻把刀放在桌上。提着酒坐到窗台上。
三年前他們就喜歡坐在欄杆外面喝酒,長廉那時候腳滑,老是把瓦片踩落,然後把守衛引過來。
“不喝一杯?竹浮酒,我特地買的。”岱極笑道。
長廉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卻不說話。
竹山和浮山在太華山之東。竹浮之間,有清水出。那裡的人們和華族交往密切,釀酒手藝學得很多華族技法。于是,手藝精進,清泉甘甜,竹浮酒自然是天下一絕。每年的開元節,這種酒就會大量運過來,天都随處可買。甚至都不用開元節,東夏自己的商隊就可以帶回來。
簡單點說,這酒是他随手買的。
很多年後,東夏人習慣在開元節的時候贈送竹浮酒,寓意“祝福”。那時的竹浮手藝其實早已失傳,東夏的人們借這希望,祝福天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岱極尴尬地笑笑,顯然是看透了長廉的心思。
“戒了。”長廉面無表情。
“戒了?為什麼?”岱極問道,從前他們可是無酒不歡的。
“喝酒傷身,我想多活幾年。”飲茶人一本正經地回答。
岱極沒憋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那就祝你長命百歲,啊不,千歲!”
那人放下茶,從岱極手中接過短刀,仔細打量。
榆次山特有的嬰垣玉,不同于一般乳白色的水玉,它整體呈青白色,幹淨透徹,摸起來寒涼,想必出自雪山之巅。
“據說用嬰垣玉制作的箭頭,過雨飛霜,見水凝冰。昔日蚩尤的隊伍裡就有一支弓箭隊,配備的全是嬰垣箭頭,難打得很。”岱極在一旁解釋,全然不提找這玉石要穿越雪線,又往上幾裡路,在嚴寒的冰窟裡才有,采了後又是雪崩,逃到山下的時候人都累癱了,之後還找了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這柄刀,可謂是費勁心血。
他隻說:“想來長廉大人風流倜傥,見過的好物多了去了,不知道這樣有趣的東西,大人喜不喜歡?”
長廉卻無奈:“這樣寒涼的東西,耽誤我養生啊。”
“刀身上刻了太華古文字,阿河遊曆天下見多識廣,不如猜猜這兩字是什麼?”岱極見他感興趣立馬湊了過來。
長廉仔細看了看,幾道線條,像是遠山,又像是海水,猜不出隻好搖搖頭。
“等你去太華找我的時候我就告訴你。”岱極得意笑道。
“說起來,你來長安做什麼?”長廉這才想起來。
岱極從前是雲中稷城的城主,東夏打下雲中之後便被關在東夏。
也沒别的理由,東夏白帝為了展示自己仁慈所以不殺他們罷了。但好景不長,城主們陸續暴斃,長廉立馬想辦法把岱極送了出去。
白帝找了一大群人圍追堵截還是被放走了,氣不過正要給罪魁禍首一點顔色瞧瞧,一看那人是長廉,自覺理虧,從此不問這事,就當岱極也死了。
但岱極不該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