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柳老頭的進門還是引起了旁人注意的。
左牽凰自靈魂發出詢問:“…… 你怎麼在這?”
柳老頭憨笑,撓了撓自己的胡子:“這不是,生活所迫嘛。”
“偶爾也要來茶樓裡說說書,才能維持老頭我生活費用的,你們小年輕怎麼懂我養家糊口的難處!”
柳老頭說着說着就想趁着人不注意,往顧商周在的地方跑。
但此刻視線的焦點必定是在柳老頭上,他一走,就被鲛霎伸手攔住。
鲛妖豔麗的裝扮下,耳廓處淺色鱗片若隐若現,看得出來情緒此刻略微有些激動。
鲛霎:“你,怎麼在這?”
柳老頭避世多年,大多時候都不會出面處理事務,隻是住在他那個醫館裡,平常也不過多幹涉柳城内的情況。
為什麼連他都一反常态地出現在這裡。
難道,那道傳聞真的不是謠言?
他真的已經……回來了嗎?
柳老頭避開鲛霎的問題:“不是你指了我讓我來為貴客說書嗎?小年輕還會反悔了,告訴你,可不準拖欠我的打賞。”
顧商周揮揮手,非常親切地要讓柳老頭過來說說書。
“這裡竟然不是青樓。”看着柳老頭坐下來,顧商周頗有些遺憾地舉起茶壺,動作娴熟地給他和自己倒了兩杯茶。
放下茶壺後手裡似乎還空落落的,敲了兩下桌子,順勢拿起了茶杯。
柳老頭擺手:“人的青樓和妖怪們的青樓哪裡是同一件東西,隻是先前進來的小友不清楚這處的規矩。”
人想修仙,無非是追求一個“純粹”,在任何一條道上追求極緻,妖怪們則不然。
妖怪們推崇的自然是返璞歸真的野性之道,和人脫離七情六欲的修法不是一條路。
這妖界的花魁嘛……憑的不是美貌,而是實力。
自然是要最返璞歸真的妖怪當選這個花魁之位。
“等等。”左牽凰意識到不對,“這裡的人……其實全是妖怪?”
“樓裡的大多是妖,還有半妖。”柳老頭轉念一想,改了口,“還是有半人的。”
“醉茶閣選花魁,隻是名頭上借了個詞,最近正值柳城一個重要的大日子,有了花魁,正巧把花魁領上去幹活。”
謝泠風覺得有些奇怪:“我從未知曉這些事。”
人妖魔三界向來互通有無,密不可分,如果有什麼重要的日子,身為首席弟子的謝泠風,不會不清楚。
左牽凰也點了點頭:“我也不清楚。”
鲛霎在一旁淡淡插嘴:“這些事情,怎麼會讓你們知道。”
“說來話長罷了,倘若要解釋清楚,是一個很長的事。”
“老了,就喜歡講點以前的故事,不如先聽我說個故事?”
說是詢問,柳老頭的眼神隻往顧商周那瞥去。
鲛霎一個手抖,沏茶時差點沒把柳老頭面前的那壺茶杯給倒翻了。
顧商周永遠是一行人中,表面上最開心的那一個。
不知道自己從哪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去,分明是一片茫然的模樣,但他卻有一種詭異的自信心。
如同一棵青松,任憑疾風吹拂,哪怕是面對一場大雪後白茫茫的峽谷,不知往哪去,也依舊牢牢地在地下生根,毫不動搖。
何枝可依?我為枝、依我枝。
顧商周早就已經偷偷朝人要了好幾碟零食,面前擺了許多糕點、冷盤、水果。
聽到柳老頭他們一副要講大故事的樣子,立刻拍手叫好。
然後不知道從哪裡摸出六文銅錢,一字排開在糕點前,手掌啪一下按在排開的銅錢上,往左挪到柳老頭的面前,神情很是豪爽。
在柳老頭的視線中,神神秘秘地說道:“打賞,喜歡嗎?”
柳老頭覺得這幾文銅錢的樣式過于眼熟,有點像自己每天藏在口袋裡的寶貝:“你從哪摸到的?”
顧商周指了指柳老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破掉的口袋:“喏。”
“醫館裡就破了個口,我跟了一路才撿到的,開心嗎?”
柳老頭的心變得冷漠無比,決定不再搭理顧商周,開始說他的書。
“這就要從柳城的前身說起。”
“旁人都說,柳城的名字是因為城主姓柳,實則不然。”
“不對。”謝泠風說,“我隻和一名恰巧在樓外擺攤的普通女人提起過柳城的命名。”
“老先生你為何将我和‘她’之間的話,了解得如此清楚。”
分明是問句,語氣卻很笃定。
“……副業,副業。”柳老頭繼續扯胡子,“看我幹什麼,有些個不聽話的分身喜歡搞副業多正常,我可不能制止他們搞副業的!”
顧商周歎息:“沒想到好友你也有女裝的愛好,沒關系,老了也可以引領時尚的,我很看好你。”
柳老頭拿了塊白色的手帕擦了擦汗,終于把被那幾人插科打诨不知道跑到哪去的話題拉了回來。
“柳城的名,其實取的是個諧音,講究的也是諧音寓意。”
“時人都喜歡以柳寓意‘留’,當作某些人依依不舍的離别情意,讓他留下來,别離開了。”柳老頭說到這裡,微微皺眉,語氣突然變得酸溜溜的,“柳城的柳,正是其意。”
“如今的大陸,人妖魔三界和平共處,雖然各族有各族集中的活躍地帶,但重疊的部分還是占了不小的比例,更沒有泾渭分明一說。”
“可僅僅是數百年前,大陸并非是這般平和的模樣。”
“各方勢力相互傾軋,其中最為嚴重的當屬人界。”柳老頭摸胡子的動作慢了下來,“妖魔兩族占了先天優勢,上限雖不如修士,但哪怕隻是幼年的妖魔,也能為禍一方城鎮,普通人隻能尋求厲害的修士庇護,逐漸形成三大宗六家族的局面。”
“除了三宗六族的地盤之外,其餘的大多都被妖魔内幾位領主占了,生靈大多被一視同仁地押為領主仆役——手段狠厲點的,會在神魂上都被刻下烙印。”
“這一處柳城……就是不幸在搶奪資源中,落入領主手裡的地方。”
柳老頭說:“統治柳城的領主妖手中有盞引靈燈,可以免疫一切精神的攻擊,還能将生靈拘在燈内,性格處事暴虐無道,手段陰險狠辣。”
“醉茶閣的東家鲛霎,也是鲛人一族如今的首領,她當初還是個被關在水牢裡的新生小鲛,鲛人最善長織夢幻術,對精神上的力量尤為敏感。”
“領主妖便借着這一盞燈,對付柳城内大多生靈,無往不利,當時的場面尤為凄慘。”
“曾有心善的家族想幹涉此事,可惜……”柳老頭頓了頓,餘光撇向顧商周,換了個詞,“可惜沒能成功。”
“柳城生靈便日複一日,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無一人能夠得到救贖。”
“直到——”
謝泠風擡眼。
左牽凰眨了眨眼睛。
莫輕狂伸手想去撈銅錢。
“那位日後開創了淩仙門的始祖,橫空出世。”
“沒錯,橫空出世。如同上天賜下的驚雷,劈開那片荒唐充滿迷障的霧霭混沌,在一片黑暗之中,照亮了所有生靈的面貌。”
每年的第一聲雷響了,就會從冬天之中帶來新的生機,爾後從老舊的枝幹出抽條出新的嫩芽,新的生機。
驚蟄起,萬物生。這可是一個了不起的評價。
“淩仙始祖成名的第一戰,便是越級,殺了這柳城的領主,救下了所有的生靈。”
“這僅僅是他的第一戰而已,此後憑着一把劍,殺光了所有為禍人間的魔物妖邪。”
“重新劃分開三界新的規矩,定下如今這一處穩固各方勢力的蒼生門——等到創立淩仙門,那都是之後他功成名就的事情了。”
“在當時的大陸,天下無人出其右!”
“謝泠風。”柳老頭眼神和藹地看着他,“回去多翻翻你們宗門的卷軸,去藏書閣最頂層翻,那裡藏了很多以前的故事,隻是顧聞機不會讓你們看,不讓看,偷偷看就是了。”
藏書閣最頂層,裡頭連接了一個跳轉空間,和掌門的閉關室相同,平日裡沒有弟子趕接近。
謝泠風眨了下眼睛,沒問柳老頭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默默點了下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
“現在的人妖魔三界裡,你們可知道……到底有多少,是淩仙始祖的徒子徒孫?”
左牽凰最為争強好勝,被柳老頭的話勾得心向往之,恨不得能早生個千年,和傳說中的淩仙始祖對上一對。
謝泠風有些奇怪:“那為什麼,哪怕是我門,除了所有弟子人手一本的淩仙語錄之外,根本沒聽說過老祖當初的事迹?”
他問完,看向柳老頭,登時被柳老頭此刻的表情搞得更加奇怪。
該怎麼形容這幅表情呢?
大概是不小心喝了滿盆的醋和滿袋子的糖。
又酸溜溜又甜唧唧的。
非常難以形容和忘懷。
柳老頭呵呵一笑:“可能是老祖他謙虛害羞了吧,或者你當作某些人吃醋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