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柳老頭夾了一絲看不清楚的揶揄,“你怎麼看?”
顧商周倒是一反常态,聽聞柳老頭故事中的“驚雷”一詞便有些恍然。
“為什麼是驚雷呢?”
“驚雷驚天動地,雷光亮得能在黑夜中照清楚身旁的每一個身影,是人是鬼,無所遁形,聲勢也極為浩大。”
柳老頭輕聲問道:“不好嗎?”
“不夠,太短了。”顧商周說,“雷光,隻是須臾,雷聲,也隻是片刻。”
如果他是淩仙始祖,恐怕會遺憾的吧。
柳老頭語氣一轉,變得滄桑、遲緩、卻有着沉重的力量。
“我也希望,他是太陽……永不墜落。”
柳老頭一轉抒情,把顧商周寒顫得抖了抖胳膊。
始祖始祖,如今既然淩仙門還在,卻不聽見他的事迹,恐怕是如同尋常修士一樣,渡死劫沒成,死在天地之間了。
氣氛突然變得更沉重起來。
“我有問題!”
一道稚嫩的喊聲劃破天空。
半空中高高舉起了一隻白色的狐狸爪子,掌心粉嫩,不過掌心上的利爪全部被人修剪得一幹二淨。
柳老頭欣慰地看過去,不愧是顧商周選中的狐狸,一定是想要深入詢問那一人有何風姿,然後贊歎他的風采;同時還化解了沉痛氣氛。
柳老頭頗為矜持地颔首,極有世外高人的風範:“問吧。”
小狐狸依舊是那副奶聲奶氣的模樣:“無人出其右的話,那,出左邊不就好了!”
顧商周在提出頗有哲學思考和遺憾的問題後,仿佛解放了自我,跟着小狐狸也是嘿嘿一笑。
“還好我夠長。”
畢竟他又不是淩仙始祖,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人物!
柳老頭額上青筋跳了跳。
還真不愧是顧商周撿到的狐狸,連氣人程度都一摸一樣。
左牽凰繼續提出疑問:“那麼,為什麼柳城要叫柳城?”
柳老頭一幅孺子不可教的目光看着他。
“哎。”柳老頭悲痛地說,“哪怕是淩仙始祖這般的人物,也還是會遇見愛情的陷阱的!”
“好端端一個始祖,竟然還是個戀愛腦,當初拿城池名字去問他的時候——”柳老頭似乎想到了那一場氣人的回憶,“他在和他的伴侶吵架。”
左牽凰:“嘶——”
紗窗動了動,似乎有身影飄了過去。
柳老頭歎息:“結果他竟然還吵輸了,真是恥辱!吵架都吵不過!”
“可他的伴侶還是很生氣,氣得想要離家出走。”
顧商周睜大了眼睛,總覺得柳老頭在污蔑人,本想反駁幾句,但話到嘴邊,就忘了要說什麼。
“于是柳城的名字就這麼定了下來,柳城,‘留程’。”
柳老頭痛心:“狗腿,太狗腿了。”
在所有人陷入被人隔空塞了一嘴恩愛狗糧的沉默震驚之中時。
鲛霎站起來,完全變了一個聲音,不再有刻意僞裝的谄媚,反而帶了點小心翼翼,看着顧商周。
“您……澀鬼大人,您還想要競選花魁嗎?”
顧商周奇怪地看過去,總覺得這态度怪怪的。
“我讓人帶您,去梳妝一番。”鲛霎補充了一句,“讓大人享受萬千的目光照耀,衆妖崇拜的目光。”
顧商周跟着鲛人的語調一同激動了起來:“我、我真的可以嗎!”
鲛霎面帶鼓勵:“您的風姿,無人出其左!”
小狐狸張開嘴:“噢,這下又是右又是左了!”
顧商周連連點頭,非常激動:“好好好,小弟們,我們這就去梳妝打扮!”
……怪好哄的。
等到謝泠風他們都跟着顧商周離開。
柳老頭小心翼翼地清點銅闆,頭都沒回,叫住想離開的鲛霎。
“你逾矩了。”
“他的事,你不應該插手。”
鲛霎:“……我隻是為了報恩!”
柳老頭泰然自若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你連他的名字都不清楚,人也不認得,何談報恩?”
鲛人的氣息逐漸變得不平穩:“我能為大人重新鑄神魂……我知道他的記憶不完整——”
引靈燈可以修養破碎的魂魄,掌管記憶的神魂自然也可以找到,她身為鲛人,對引靈燈有着天生的感知力。
否則在蒼生門未建立前,鲛人一族也不會被掌管了引靈燈的領主拘為自身奴仆。
“我能為大人做事——”
柳老頭打斷她:“他一生救過的人何其之多,如果顧商周救了人,事事都要講究回報,他那個破窩的屋頂都要塞不下。”
“你就把他當作那些戲劇話本裡,登場的英雄就好。”
“你要是,對當初顧商周救你的那一幕念念不忘,那就把想要報答他的執念,和這座醉茶閣聯系起來,你也能去救那些無辜的人。”
“顧商周不需要你來幫他鑄神魂、也不需要你來幫他找記憶……有的是人愛他、也有的是人拼了一生也要把他找回來。”
鲛霎:“那我——”
“聽我說。”柳老頭放下茶杯:“他不需要你,但有人會需要你幫。”
“你有你能力範圍内能做的事,别的事沒必要讓你來,那你就去做你能做的事,随手施予一碗粥也好,給快要枯萎的花澆澆水也好——總有你能做的事。”
“這是他當初幫了我時的原話。”
柳老頭以前不喜歡顧商周喊他老頭,他又還沒老。反倒是現在喜歡幹起了追憶往昔的事,也許是從修真界沒有了他之後才開始的癖好。
“在沒有秩序弱肉強食的修真界裡講這套天下大同、強者庇佑弱者,還說什麼他修的是蒼生道……”
“多可笑,可笑到當初像我這樣自诩年紀的老人家,都覺得顧商周看上去一表人才花裡胡哨的、實際上不過是個被大道理忽悠傻了的年輕人。”
柳老頭隻覺得嘴裡喝下去的茶發苦,苦到極緻了就是甜,能從這陳年舊茶裡品出點甜味兒來。
“畢竟他是個年輕人,還有那麼多親朋好友,他有這個能力闖一闖禍。”
“等到他什麼時候硬碰硬了,撞到南牆了,就知道回頭了。”
柳老頭初見顧商周的時候,隻覺得眼前這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哪哪不順眼,說話做事都跟發着光一樣,刺眼得要命,當然不夠順眼。
知道的會把這叫做人格魅力,不知道的還以為顧商周在精神識海裡頂了一大盞燈泡。
哪裡暗了照哪裡。
他還記得,自己現在住的醫館,以前是個流浪窩,自己就窩在那個牆角,對找上門來勸他的顧商周嗤之以鼻,顧商周懂個什麼?
真覺得自己意外之下開辟了新的證道修仙,美名其曰“蒼生道”之後,就能真的匡扶正義、救濟天下?
顧商周長得确實好看,美也能說,帥也能說,任何形容美貌的贊美之詞往上疊好像都不過分。
但他這麼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年輕,在動辄數百年的修真界裡又算什麼呢?在混亂之中,美貌又不是顧商周的護身符。
他見過被大能拘為奴役的低等小妖怪們互相剖腹取食嗎?見過生剖靈脈血洗全城嗎?
他才剛結識了幾個恰逢少年意氣的朋友啊,經曆過功成名就之後,被最信任的朋友、徒弟、師父、至親背叛到屍骨無存的事情嗎?
沒人把顧商周真的當一回事。
再怎麼赤誠,他能赤誠一輩子嗎?
柳老頭自嘲:“可誰能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呢。”
鲛霎垂眸:“知道了,”
“你有心了。”柳老頭輕聲說,“送給他的衣服……是鲛人中最為珍貴的衣料吧。”
鲛紗,也是最好的煉器材料,若是做成衣服,僅僅是薄薄的一件,便可抵禦寒暑蚊蟲,加入靈力符文,同樣可作最好的防禦法寶。
鲛霎沒回話,提着衣擺,找顧商周去了。
留柳老頭一個人在室内回憶往昔。
“不對,不對。”柳老頭沉思了一點,煞風景地說了句話,“還是有人把他當了一回事的。”
柳老頭看向遠處:“程非塵那混小子,中他圈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