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那人皮膚布滿皺紋,顴骨高高隆起襯得臉頰愈發凹陷,嘴唇幹癟,嘴角微微下垂,一臉苦相。一頭銀色白發散落在腰間,因為驟然暴瘦,身上的玄赤色蟒袍被兩根肩骨支起,松松垮垮的搭在一身骨架上。
這一幕若是被旁人瞧見定會大驚失色,哪怕此人體态神貌與先前已大不相同。
有聞先帝景德帝身邊有個宦官,心寬體胖,生得一副福氣容貌。據說景德帝對此人極盡信賴寵愛,甚至允其與自己的名号同字,此人就是景德帝禦内大監——茂德。
景德帝駕崩後,其身邊内監宮女一律入地宮陪葬,不得有失。
茂德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躲過殉葬,後宮的角落院中不知不覺多了個枯瘦如柴的病弱老宦官。
福順收回目光,面上還是一副低眉順眼。
“公主,可,說了些,什麼。”
茂德每吐出一個字就要咳一聲,整句話說完之後屋内隻聽得見他劇烈的粗喘。
福順:“長公主十分關心新帝,托奴帶了些慰問之語進宮。”
話落他有些猶豫,緩頓的說了冒犯的話:“新帝聞之十分欣喜,依奴看果然是姐弟情深。”
茂德雙眸微閉,端坐在床上,周身被日光襯的幾分不似凡人的模樣。
福順慌忙低下頭,不敢多看。
少傾,伴随着粗氣聲,“要想在宮中活下去,切記擦亮眼睛,不可被物欲蒙蔽。”
這一句似是随口一說又像是來自幹爹的勸誡。
福順謹記,不敢馬虎。
*
新帝登基,舉國同慶。
過了午夜時分,孝明帝欲在玄武門設宴,邀衆大臣與外城百姓共賞火樹銀花不夜天。
長公主府坐落于元京城中最富饒繁華的北街,周遭的宅院皆是朝中新貴,紛紛入朝拜賀。
矗立在街道正中央的長公主府門庭巍峨,與之相比略顯得冷清了些。
星月齊天,壽陽長公主一襲絲絨金線牡丹綢服,頭上戴了先皇賞賜的寶藍珊瑚玉石頭面,明眸皓齒,不愧為天元第一明珠。
這一身華服打扮便是出嫁那日都沒有的,可見她是真心為弟弟感到高興。
第一簇花焰升空,壽陽舉杯對天,與國同慶。
不遠處候着的丫鬟錦書、錦竹相互對視一眼,壓下心底的酸意,上前為長公主斟酒。
但見着長公主獨自一人在這偌大的府院中,将自己如此盛裝打扮,可見長公主還是想親眼見一見新帝的登基大典。
嘴上說着為夫君守喪,那宋璟也配!
不過是朝中有人暗中嘲諷孝明帝的帝位是靠着阿姊的婚事換來的,新帝登基朝中不穩,長公主不願讓有心之人抓住孝明帝的把柄這才假托不願出席。
兩人小心翼翼的觀察主子的神情,盼她心胸開闊别難過的傷了身子,又怕她心中默默舔舐傷口面上雲淡風輕。
作為長公主身邊侍候的婢女,她們自是知道公主心中的一股子傲氣。
滿天星辰下,壽陽仰在塌上看着漫天的花火,舉起杯盞一飲而盡。
久後,輕聲喟歎一聲,皇宮中許久都沒有這樣熱鬧了。
上一次大概還是她出嫁的那天,不過那時的她心中攢着一口氣,顧不得其他。
如今夫君新喪,阿弟登基。守寡但位尊,最是快活不過。
回首三十年過往,不曾言悔。
母後薨逝那年,壽陽心緒悲痛難以自抑又不想被伺候的宮女見了自己軟弱的模樣,就偷偷跑到一個牆角處縮在花叢後偷偷哭泣。
是進宮探望她的姨母找到了年幼的壽陽,将她抱在懷中輕聲安慰。後來,姨母從時不時地進宮探望變成了日日陪着她在宮中,一待就是七年。
在姨母的病榻前,壽陽像當年姨母照顧自己那樣緊緊握住年幼弟弟的手,在心中暗暗發誓,要護弟弟一生周全。
直至她十五歲出嫁出宮,元熹在她的照料下生活的很好,雖然性子軟弱些,但還是有些為人儲君的擔當與風範。
這麼多年來,她心中埋怨父皇害的母後和姑母兩個最愛她的人薄命,冰冷的深宮中隻有姐弟二人相依為伴。她漸漸意識到母親和姨母留下的情誼能保父皇對她的縱容寵愛卻隻是短暫的。
隻有真正站在高位,權柄在握才有保護别人的能力。
于是她縱然厭惡宋府千萬條的刻闆規矩,厭惡婆母朱氏自以為拿捏了她的把柄時故作姿态的嘴臉,厭惡與宋璟木讷固執的這個病秧子共處一室五年之久,直到現在她都記得那股苦澀難捱的藥湯味,圍繞在口鼻間,經久不散。
她一介女子又是尊貴的公主不惜自降身價遊走于新貴和老臣之間,與低門商賈合作。數不清吃了多少次閉門羹,挨了多少文臣武将的明嘲暗諷,言語間都是陰陽她一介女子竟敢插手皇朝更疊這樣的大事。
天元朝公主壽陽别人不敢怠慢,但一個一心為了弟弟奔走的阿姊卻沒有多少人在意。
萬千花火同時在空中綻放,百姓歡聲笑語,相互擁抱。
夫君早亡,二人并無子女,壽陽長公主新寡回到了不被約束處處都自在的長公主府,幼弟長成已經是可以肩負一國重任的君王。她不負母後的生恩,不負姨母的養恩。
壽陽想,如今,便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