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豆還要跟着她,周纓想了一想,将它喚回屋裡,尋了根藤條拴在竈下,拍了拍它腦袋,安撫道:“一身都打濕了,别去了,就在家裡烤會兒火。”
她獨自趕回崖下,仔細對照着崔述墜下的方向和路線,抱來幾塊大石頭,沿着下方陡崖的邊緣扔下去,一路“咔擦”斷枝聲不絕,最後落于沙河上,砰地敲碎了結了薄冰的河面。
周纓滿意地回到石穴前,拿簸箕兜滿雪,倒在封口的石闆外緣,又拿木棍結結實實地捶打了數次,将雪壓實。
直到再看不出雪有松動的痕迹了,周纓才将簸箕的系繩挂在脖子上,拖着那耙子後退三步。
曬谷耙頭部是一塊底部邊緣齊整的木闆,後以竹竿相連,平素用來均勻推平谷麥以便晾曬,此刻卻是用來平整雪地的絕佳工具。周纓用它将全部痕迹抹滅,又在平整的雪面上撒上碎雪,邊重複這動作邊後退着往家走。
等完成這一切回到家中,日已完全西沉。
周纓先去收拾了碗筷,伺候杜氏洗漱歇下,将剩菜熱過草草吃了幾口,勉強糊弄完一頓,又将家中仔細收拾了一遍,燒了一大鍋熱水備着,這才攀到屋頂,登高望向後山。
隔着暮色,影影綽綽地看出,後山有微弱的火光沿着小道逼近。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火光複又沿着山路向西返回,不見了蹤影。
周纓拿背簍裝了幾塊特意在竈中烘烤過的幹柴,背上往後山走去。
此地地勢特殊,她家獨門獨院地隐在崖後,若非熟悉地勢,或者仔細查探,很難發現此處有戶人家,更何況她還刻意用枯枝殘雪掩埋了唯一一條小道,方才又熄了燈火,官差短時間内自然尋不過來。
而那座石穴,她已隐蔽得足夠完美,加之天色暗淡視物困難,若非意外,應該也不會被發現。
快到崔述藏身的石穴時,黑豆支着耳朵聽了半刻,沒聽見異動,才躍開一步帶路。
周纓跟着它走出崖後,舉目望去,四野無人,然而周遭亂糟糟的一切都彰示着,确有人來尋過了。
周纓走至她僞造的墜崖處,那裡果然有一圈密密麻麻的腳印。
仔細辨認過腳印後,周纓判斷出來人實際隻有兩個,隻是長時間停留盤查導緻足迹淩亂,應該隻是日間所見的那兩人,并無人相幫。兩人力量有限,她心中巨石墜下不少,但仍舊警惕地使喚黑豆去周邊确認是否還有生人在側。
黑豆今日被拘束了一陣子,這會子正是撒野的時候,四處奔來跑去,足足繞着方圓一裡地跑了一圈。
見它沒有異動,周纓知那兩名官差已經走遠,徹底放松下來,走至洞穴口,用木棍将上頭的積雪掃下來,然後在石闆上叩了三聲,湊近說:“是我。”
石闆被撬開,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周纓探身将人扶出來,用先前那件襖子墊地,扶着他靠坐在崖石上。
“你左腿不能走動,是摔壞了還是凍的?”
崔述遲疑片刻,老實道:“身已凍僵,判斷不出。”
周纓早有所料,取出背簍裡特意帶來的柴禾,利落引燃。
幹柴遇火燃得極快,不多時火苗便蹿起來半人高。周纓将先前留給他的水囊拾起,發覺輕了許多,便将新帶來的水囊遞過去,崔述左手接過,放在懷中固定好,再用左手去拔木塞。
見他兩次嘗試都沒能成功,确認他右手确實受了傷,周纓探手過去幫他拔掉,怪道:“先前那一壺都能打開,怎麼現在又不行了?”
崔述仰頭慢慢喝了兩口,等喉間不适微有緩解,才說:“方才藏身時間久,蓄了不少力,故能勉強一試,現下已消耗殆盡。”
周纓不疑有他,等他喝夠,收好水囊,将柴禾架得更高,好讓火燒得更旺。
借着火光,她認真端量了他一眼。
他臉上不知何時又添了一道新傷,側頰上隐隐滲出的血珠無聲墜入雪地,染出一小簇紅雪。
明明滿臉是傷,狼狽而落魄,然而側臉線條冷峻,鼻英而挺,雙眸黝黑,眼神沉靜幽遂,雙唇幹到皴裂,泛着淡淡的血色,襯着頰上淩亂的劃痕,又平添三分月落青瓦的寂寥。
周纓形容不出來,她生長在這塊巨石的背後,最遠沒有走出過這塊崖石的方圓百裡地,拿粟麥蠶絲木炭去鎮上換錢時見過形形色色的買主與過客,但獨獨沒有他這樣的。
這探詢的眼神過于赤|裸,崔述有所察覺,隔着火苗看過來。
周纓坦率地迎上他的目光,沒有避讓。
“你犯了什麼事?”
崔述擡眸看她一眼,又安靜地垂下眼簾,沒有作答。
體溫逐漸恢複,僵硬之感減退,他試着活動四肢。運氣還算不錯,厚重綿軟的積雪卸掉了大半墜崖的力,左腿應是撞上了崖上巨木,現下已經骨折,右手也傷得重,但萬幸還有一手一腿隻是皮肉傷,不至于完全成個廢人。
周纓平靜地看着他的動作,目光落在他腕間。
“故意還是意外?”
崔述想了一想,知她說的是墜崖的事,實誠道:“故意。”
周纓也不意外,隻說:“那你膽子挺大,運氣不好一點,流放就變成丢命了。”
“嗯。要犯嘛,本當處以絞刑的大罪,僥幸判了輕刑,後路如何尚不可知,還不如賭上一賭,何況我觀察過地形和樹木再‘失足’的,除非天意如此,否則不緻喪命。”他說這話時語氣過分平靜,似寒月瀉下的涼輝。
這話怪異,引得周纓多看了他兩眼,再問了一遍:“你犯了什麼罪?”
崔述沒出聲。
兩度發問沒能得到答案,周纓也不勉強,自行結束了這個話題,看了眼天色,轉問道:“現下好點了嗎?我攙着你的話,能走多遠?”
“小半個時辰應當能堅持。”
“好。我扶你,你忍着些痛。”
周纓讓他靠近火堆再暖暖,自個兒用石闆重新封了洞穴,彎腰捧雪抹掉人迹。
“今日多謝姑娘。”
溫和醇厚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掌心的雪被體溫融化些許,濕漉漉的,涼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