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風遲疑片刻,歡欣地搖起尾巴鑽進這位“生客”的懷中,埋頭拱了拱。
周纓腳底發軟,踉跄了下,崔述伸手扶住她,沉沉看她一眼,聲音一如既往的溫醇:“想好去哪兒了麼?”
顯然是聽見了她方才的絮語,周纓伸手指向北方,屋檐背後是高聳的宮中角樓——瞻雲台,聲音似含了絲心虛:“想好了。”
大行皇帝于萬安寺停靈滿百日後下葬,新皇下诏精簡内侍規模,裁撤年紀超過廿五的宮女,放還故家自由适人。與此同時,将内廷書堂交還六尚掌執,更以六尚缺人為由在民間廣選女官,設選擢考試,不論戶籍出身,凡年在十六至廿二之間、身家清白不曾犯律皆可參與,隻以識字能算為要。某種意義而言,也是新皇登極後内廷的一次換血,意在除宦禍之弊以肅清宮壸。
“為何?”崔述輕撫着馭風的脊背,溫和發問,半分詫異不顯,仔細聽來,卻可辨出其間暗含的怅然。
周纓輕輕笑了下:“有沒有空出去走走?”
“好。”崔述将馭風放下地,與她并肩往角門走去,行至一半,奉和過來找他禀事,他便稍稍落下兩步。
再提步時,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距他兩尺遠的周纓身上。
大行皇帝西去雖出百日,但玉京仕宦之家仍舊服素,況她本尚在母喪孝期内,今日穿得素雅,一身素白衫子配遠山綠月華裙,行動間裙擺漾出月華水波之紋,耳邊東珠墜輕晃,步态娴雅,行止從容,風華自顯,氣度已然不輸蘊真。
身後的人久未跟上,周纓疑惑轉頭:“怎麼啦?有事要忙?”
淺淡的笑綻在長開的五官上,竟有幾分炫目,教人移不開眼。
崔述忽然想,确實是長大了。
離開平山縣已近兩載,眼前之人早已從當初孤弱的模子中掙脫了出來,全無半分相像了。
“沒怎麼。”他斂下心緒,走快兩步,同她并行。
來往的仆役住腳問好,見他二人在一處,不由多看兩眼。
乘車出淨波門外,二人緩步行至玉素河畔,周纓登上清波橋,久久注視着岸邊的參天柳樹,又似越過古木枝葉間的縫隙,望向高達萬仞的巍峨宮牆。
“我還小的時候常常爬到後山,坐在山上的巨石上往下望,那裡可以看到通向青水鎮的大路,路上常常有挑擔去市集的人,偶爾也有系着鈴铛的牛和騾子經過,每當趕牲畜的人路過,那鈴聲就會穿透群山,從山底傳上來,特别清脆,我趴在石上,一望就是一下午。我好像是在看來來往往的人,又好像是在看那條路,想知道那條路到底通向哪裡,我是不是也可以去路的盡頭看看。”
“後來我看到了。”周纓頓了頓,繼續說,“阿娘生怕别人知道她的來曆,加上那人時常恐吓威脅,她自然不肯出門,也不願意帶我去。我稍大些,就一個人悄悄往山腳跑。有一日,我在山腳碰到背谷物去賣的成叔,他把我放進背簍裡,背着我去了鎮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各色各樣的,有的和我一樣,穿着破破爛爛,蹲在擺攤的小販身旁哭鬧着要早點回家,也有些衣着稍體面些的,在各個攤販前停留片刻,剔着牙邊聽恭維話邊挑三揀四。成叔把我背回家後,我同阿娘說,那條路原來也隻是條小路,爛泥纏腳,難走得很,鎮上也不好,我不喜歡。但我想着,或許再遠一些,便不是這樣,我還想去更遠的路那邊看看。
“後來随你走了上千裡路,到了棠縣,果然見到了與翠竹山完全不同的景象。到棠縣的時候,我想那裡還不錯,舅家還算禮遇,我雖不會與他們一起生活,但偏要強攀的話,那裡也可算我半個故鄉,那裡的人熱情,說話嗓門兒大,聽着熱鬧,倘若住下來,或許不會覺得孤單。
“再後來誤入玉京,寄居你家中,我想我應該是實現了兒時的願望。詩禮簪纓,鐘鳴鼎食,禮教傳家,和睦可親,是很好很好的景象,是我此生過過的最舒适惬意的日子,更是我幼年時格外期待、想要擁有,但卻受限于經曆學識,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的家的模樣。如今憶來,說是幻夢一場也不為過。
“那晚在城外縱馬,我忽然想,我已走了這樣遠,見過了我從前不敢奢望的天地。但我這人,生來就是不知足的。我那時想,我已走了這樣遠,是不是還能去更高的地方再看看。”
相識以來,崔述還從未聽過她這般長篇大論地将心中所想絮絮同他說來。
他站在她身側,手扶在橋欄上,微微屈身看向起皺的河面,一言不發地聽着。
直至她說完,才道:“我記得你那時隻是想掙些銀錢,小富即安,以為你會想着做些生意,近日正差奉和幫你挑店面。”
周纓先是有些吃驚,後不由想到那八十兩的往事,一時隻覺恍如隔世,黯然一笑:“那時阿娘狀況不好,我其實都沒想過能治好她,隻想帶她離開。她很不喜歡那座深山,卻在那裡困了一輩子,倘若當真能清醒過來,心病難醫,往後的日子或許更加難過。那時急需用錢,難免财迷心竅。
“如今既然不這麼急迫,選擇自然更随心些。我看過了,若能入選,俸銀足夠我過日子了,還能攢些下來,逢年過節給蘊真和含靈捎些禮物。若有可能,往後也許還能幫扶林嬸他們一把。”
崔述仍舊直直地看向那被風吹皺的河面,似把心裡也看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