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時候養過他?你就是一個連炕都下不了的殘廢,你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怎麼養活我跟兒子?”餘蕙心攥着翁紹的手腕,力氣大到骨節都發白了。她似乎是想保護翁紹,又似乎是想借着這個動作,給自己增添勇氣。
向來沉默隐忍的女人當着全村人的面,聲嘶力竭地喊道:“打從翁紹三歲起,别人家的孩子還在搖車裡吃奶呢,我兒子就要跟着我下地。那麼點個小娃娃,每天挎着個小竹筐,跟在我身後撿麥穗。再大一點兒,又跟着我上山挖野菜挖蚯蚓……他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水,都是我們娘兒倆自己賺的。你這個當爹的幹啥了?我們娘兒倆要是靠你這個隻會躺在炕上裝死的廢物,早就餓死了。”
餘蕙心聲音尖銳,言語如刀,毫不留情地剝開了翁英雄竭力想要維護的虛假顔面:“……你說你要臉,接受不了被兄弟接濟,不讓我跟小叔子要錢,也不讓我沖爸媽張口。你不允許你的老婆孩子花你兄弟父母的錢,可你能眼睜睜看着我們娘兒倆沒日沒夜的幹活,連飯都吃不飽,還要養你這麼個廢物——”
“你給我住口!住口!”翁老爺子實在聽不下去了,一聲怒喝打斷餘蕙心的話:“你怎麼能這麼跟英雄說話,他可是你男人!”
“你少在這兒跟我大呼小叫的,你以為你又是什麼好人?”餘蕙心豁出去了,指着翁老爺子的鼻子破口大罵:“但凡你這個當爺爺的,能在背地裡悄悄補貼我們一點兒,哪怕是讓我兒子吃飽肚子,有件幹淨體面沒補丁的衣服穿,我也當你是個人!”
翁英雄雙腿殘疾後,原本開朗疏闊的性情也跟着大變。他拒不接受弟弟的錢财施舍,認為自己一個大男人不能受别人的救濟,至少不能讓老婆孩子花别的男人的錢。翁英雄的妻子餘蕙心是個傳統又懦弱的女人。翁英雄不讓她跟家裡張口,她就咬緊牙關。帶着翁紹沒日沒夜的幹活兒,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可女人懦弱,為母則強。餘蕙心可以忍受貧窮,忍受沒日沒夜的操勞,但她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也被這個家拖累,連心儀的大學都念不起。所以餘蕙心把翁紹的身世說出來了。她想讓翁紹認回親爸親媽,至少有錢上大學,将來也能找個好工作。
餘蕙心相信以翁紹的秉性,就算認回親爸親媽,也不會不管他們。可她不明白,明明是兩全其美的好事,為什麼全家人都反對。還一盆髒水一盆髒水地往翁紹的身上潑,恨不得把翁紹踩死。
“一家子沒心沒肺的狗東西!那可是你們的親兒子親孫子,你們都能眼睜睜看着他吃苦受窮,你們也好意思罵我兒子是白眼狼?他要真是白眼狼,那也是随了你們翁家的根兒!”餘蕙心摟着翁紹消瘦的身體,火氣上頭,不管不顧地罵道:“翁紹的身世是我說出來的,他要認親爹這事兒,也是我的主意。你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反正你們得供翁紹上大學。他學習成績那麼好,學校老師都說他能考上京海大學——”
“我不同意!”翁英雄扯着脖子怒吼:“他要是敢收老二的錢,就别認我這個爸!我沒他這麼沒骨氣的兒子——”
“你這麼有骨氣,怎麼不躺炕上絕食餓死呢?怎麼還有臉吃我養的雞下的蛋?我跟兒子喂豬賣菜賺來的錢買的藥?我看你就是不想讓翁紹好,你就是想要折騰他,虐待他。”
餘蕙心指着翁英雄的鼻子劈頭蓋臉一頓罵:“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兒花花腸子。你是不是覺得折磨了翁紹,就能報複你弟弟?你早就後悔救他了,是不是?要不是為了救他,你怎麼會癱在炕上,一輩子不能跑、不能動,隻能當個廢物?更可恨的是你殘廢了,他風風光光成大老闆了。天天住别墅,開豪車,吃得滿嘴流油,早把你這個救命大哥忘腦後了。所以你生他的氣,就把這些肮髒下賤的報複手段用在一個孩子身上——”
“你給我住口!住口!”被戳中了隐秘心思的翁英雄歇斯底裡的怒吼,他伸手胡亂抓着桌子上的杯盤筷子扔向餘蕙心,雙眼猩紅地怒視翁紹:“你這個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我養了你十八年,就算沒讓你過上大富大貴的好日子,至少也讓你有飯吃,有書念。早知道你這麼不知道感恩,我當初還不如養一條狗!”
“我過得确實還不如翁家養的一條狗,”翁紹終于開口了,他擋在餘蕙心的面前:“但這不都是拜你所賜嗎?”
翁英雄被翁紹怼的啞口無言。孱弱的胸腔劇烈起伏,從喉嚨裡發出拉風箱一樣的噪音,仿佛一口痰噎在嗓子眼,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你這個……你這個……”聽到翁紹大逆不道的話,翁老爺子也覺得太陽穴一蹦一蹦的,他滿臉猙獰,痛苦地捂住胸口,另外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指向翁紹。半晌,一口氣沒喘上來,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爸!”
“爺爺!”
本就擠得滿滿當當的老宅堂屋頓時亂作一團。翁英傑手忙腳亂地扶起翁老爺子,轉頭怒視翁紹:“你看看你幹的好事!都是因為你,爺爺都氣暈過去了,你現在滿意了?”
“别急着往我腦袋上扣黑鍋。”翁紹挺直脊背,冷眼看着對他怒目而視的翁英傑:“你以為你說話大聲,就能混淆視聽?你這個假仁假義的東西。翁英雄救了你一條命,你就該養他一輩子。翁英雄不跟你要錢,你就應該把錢強塞給他。可你是怎麼做的?以為生個兒子過繼給他就兩清了?就能心安理得的帶着老婆孩子躲在京海市裝死?自己吃的滿嘴流油,卻任由你的殘廢大哥、大嫂,還有你的親生兒子喝西北風。你沒養過我一天,我卻幫你還了十八年的債。你不跟我說一聲謝謝就算了,怎麼還敢心安理得的把氣暈老爺子的黑鍋甩給我?”
“是我當着父老鄉親的面,打了他老人家一巴掌?還是我忘恩負義,棄殘廢的救命大哥和親生兒子于不顧?”
“你覺得丢人,那是因為你幹得都是丢人的事。你不能因為我把你幹的爛事說了出來,就說是我讓翁家丢人了。”
翁紹說到這裡,一把搶過翁綏握在手裡,正鬼鬼祟祟偷錄視頻的手機:“你有空站在這裡錄視頻,沒空撥打急救電話,你還真是你爺爺的親孫子。”
一句話戳穿了翁家衆人急于甩鍋的僞善嘴臉,翁紹随即撥打了120:“……看來咱們這一家人,要麼是畜生,要麼連畜生都不如,還真是禽獸一家親啊!”
“怪不得我是你們親生的呢!”
二十年前,十八歲的翁紹面對血脈至親站在道德制高點上開的槍,曾經驚慌失措、百口莫辯。隻能任由一頂頂黑鍋砸在他的頭上。連帶着餘蕙心都成了貪婪狠毒,明面上教唆養子認回父母,其實是觊觎小叔子創下的豐厚家資,想讓翁紹跟兩個侄子争奪财産的極品攪家精。
可是二十年後的翁紹面對同樣的指責,卻能遊刃有餘的一一反駁回去。
時光荏苒,翁紹看着潰不成軍的骨肉至親,哂然一笑,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