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娘是一個神秘得異乎尋常的女子。
她行蹤不定,性情冷淡,卻偶爾又會露出令人猝不及防的溫柔。她知藥識毒、精通經脈,卻又似乎從不将醫術當作救人之道,而更像是某種掌控生死的權杖;她的輕功更是驚世駭俗,身形一動如燕掠枝頭,腳不沾地卻能穿林越澗,連秦政這種自幼習武的王族子弟都自愧不如。
更奇的是,她随身攜帶的許多器物,都極為古怪,從材質到用途,無一不出人意料。
譬如——她竟提議要從護城河的下水道一路潛入王宮!
秦政一聽之下,幾乎以為她瘋了。那條下水通道據守衛記載,已經近二十年未曾清理,不但路徑錯綜複雜,還布滿腐水淤泥與毒蟲暗礁,且數百丈之長,中間幾乎沒有任何供人呼吸的空間。更何況,從護城河底潛入王宮後花園的湖心,水勢湍急、機關重重,即便是特選水軍也不敢嘗試。
可她偏偏說得雲淡風輕:“若你信我,就跟我來。”
然後,她從随身那隻破舊的布囊中,取出了三件東西:一根通體晶亮、彎曲如蛇的銀管;一個外表瓷白、瓶口密封的小瓶;還有一個看似面具,卻結構複雜、帶有多個氣孔的面罩。
“這是‘引氣管’,這是‘換氧瓶’,這是‘匿息面’,戴上便可水下長時呼吸。”
秦政聽得一頭霧水,卻在她一番迅速而清晰的講解下,硬是将那些術語勉強記了個大概。
“你确定這些……真的能用?”他聲音裡難掩狐疑。
“我試過。”婧娘說得平靜,眼神卻像沉水寒星般清冷堅定,“你若怕,便留在此處。”
“我不怕。”他脫口而出。
于是,他戴上匿息面,與她一起潛入了渾濁冰冷的河水之中。
一開始他還覺得呼吸之間似乎不太順暢,可在她将那瓶“換氧瓶”輕輕一搖,氣體便順着銀管流入面罩,頓時如沐清風。
那一刻,他幾乎覺得自己變成了魚,能在水下自由穿梭。
她帶路時的身姿宛若遊龍,身影在幽暗水道中閃爍流轉,連冷光都追不上她的速度。而他則拼盡全力追趕,卻仍被她甩出半個身位。
終于,在約莫一刻鐘的潛行之後,前方豁然開朗,一汪碧波蕩漾的湖水映入眼簾——那是王宮後花園中心的碧璇池,四周香草圍繞,蓮花盛放,此刻正是晨曦初照,光芒透水,照亮了水底一隅的石縫出口。
她一個翻身躍出水面,如芙蓉破浪,輕盈得毫無聲響。晨光灑在她的臉上、水珠從發梢滑落,一雙眼眸清澈卻帶着冷意,像是剛從戰場歸來的修羅。
秦政緊随其後破水而出,一時被湖水嗆住,劇烈咳嗽間擡眼,卻恰好對上她轉身時的眼神。
那一瞬,他忽然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此行的生死危險。
隻記得這一刻的她,美得不像人。
美得,像從天而降的奇迹。
婧娘:“秦禮在哪裡?”
秦政心頭一震,這一句冷冽之問,仿佛猛然把他從水底撈起,驚醒在烈火與冷風交織的現實中。
他臉色一沉,眼中再無迷惘,咬緊牙關,低聲道:“禦花園東側的禦道後門旁有一道偏門,乃是登基大典之後皇子們入宮時專用的小道,守備薄弱。他應當會從那裡登上儀台,接受群臣拜賀。”
說罷,他帶着婧娘迅速從後花園沿湖繞行,避開侍衛巡邏路線,繞至偏僻處上了岸。此地靠近内宮雜役所,角落裡一排低矮的小屋,正是宮女太監的住處。
此刻已近午時,王宮正殿鼓聲頻響,百官皆已彙聚于朝陽殿前,宮人奔走如飛、禮部官員肅容指引,而這一片偏院卻反而空無一人。
秦政眼神一厲,擡手推開一間半掩的屋門,幾步跨入,翻出裡頭的舊衣裳遞給婧娘:“換上。”
婧娘接過那件洗得泛白的素色宮衣,頭也不回地在屏風後飛快換裝。待她再現身時,頭發已束成低垂的丫髻,淡妝未施,眉眼仍帶寒意,但氣質卻瞬間由冰雪仙子化作了尋常宮女。
秦政也換上一身灰布侍衛裝束,将原本綴着玉佩的腰帶藏進衣内,整個人的氣息都随之一斂。
他低頭看了一眼天色——日已升中,正午将至。
午時三刻,正是李蒙問斬的時辰。
秦政的拳頭驟然緊握,指節在微光中泛出冷白。他站在原地,眉目低沉,心頭翻湧如潮,像有千萬隻手拉扯着他,幾欲撕裂。
婧娘忽然開口,聲音冷靜卻直逼要害:“你說秦禮篡位,可有證據?”
這一句話,如冷刃破皮,直刺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心知,這正是他最無法回答的問題。
秦政緩緩垂下眼簾,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開口:“我失蹤之後,一切線索都被抹去。若今日貿然闖入祭天大典,僅憑‘太子尚在’之言指控秦禮,若百官早已被他收買,或是畏懼于他的手段,隻需一言——我便成了逆賊,立斬無赦。”
他語氣平靜,卻藏着太多情緒:不甘、冷醒、憤怒、還有一絲無法啟齒的孤寂。他無數次設想過這一步的結局,早已明白,一旦踏出,便無退路可言。
可即便如此,他也從未想過要回頭。
他不能眼睜睜看着秦禮稱帝,那是讓狼披上龍袍,是将大秦親手送入深淵。
他也不能讓李蒙死得毫無意義。
可這份“不能”,并不等于憐憫。
他對李蒙,仍有愧意——愧于那個始終敬他、護他周全的護衛;但更多的,是充滿嫉妒的恨。恨李蒙瞞下了婧娘的存在,恨他用忠誠與沉默,将自己蒙在鼓裡,連競争的機會都沒有。
李蒙必須死。
這是一個死局。
可至少,他要讓這個死局,在陽光下完成。讓李蒙的死,成為揭開真相的火種——哪怕微弱,也要燃燒。
婧娘靜靜看着他,眼底似有波瀾微動。
“我不會讓你死的。”她忽然說,語氣平淡,仿佛隻是說一句天快黑了。
秦政一怔,心頭似被什麼輕輕撩撥了一下,沒來由地,有些失控地低聲問道:“婧娘……如若今日你我大難不死,你可願意做我的王後?”
他并非魯莽沖動。自她從天而降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她不是尋常女子。可他仍忍不住去想,若有一日登基為王,左右再無人可信之人,那他願執她之手,共禦天下。
可婧娘聽聞此言,卻像是被刺了一劍,身形明顯一震。
良久,她才低聲道:“我助你,隻是因為,你的命是他的命換來的。”
語氣很輕,輕得像一片落葉,卻沉得像一口棺椁。
“事成之後,我隻想和他一起回家,哪怕隻剩屍骨而已。”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轉身,背影淡漠孤絕。
秦政站在原地,心口微微發疼。許久,他低低一歎:“我明白了。”
可他仍一步不落地跟了上去,仿佛那轉身的背影,是此生唯一的光。
~~~~~~~~
午時已至,随着金銮大殿上莊嚴的号角吹響,外城大街行刑處鍘刀落下,一顆人頭滾入血泊,從此世間再無李蒙此人。
大典鐘鼓齊鳴,王冠即将落入那雙沾滿鮮血的手中。而此刻的李蒙,正混迹于禦前親兵之中,面無表情,眼底卻泛着冷光。
待刺殺秦禮之後,他便算是償還了秦政的知遇與救命之恩,從此,兩不相欠。他在心中默默想道,目光卻始終鎖定着那座金殿前的高台。
從故意被擒,到在獄中暗中打暈那名與他體型相似的親兵,再将人皮面具捏成他的模樣,換裝易容、偷梁換柱——一切計劃他早已排演過無數次。那具代替他行刑的屍體,從頭到腳都沒有一絲破綻。
那親兵,到死也說不出一句話。不是他不願,是他不能。秦禮親自交代過,行刑時要封住“李蒙”的口——那是為了不讓太多流言生出破綻,卻也成全了李蒙的逆轉計劃。
如今,他戴着那名親兵的面具,在親兵隊伍中列隊而行。這段時間京中動蕩,禁軍更換頻繁,誰也不會仔細查驗他的身份,尤其在這種人人自危的時刻,哪怕他行動略有不同,也無人注意。
人皮面具與其說是僞裝,不如說是李蒙心中最後一點溫情的執念。他輕撫面頰下隐隐發緊的邊緣,那是他十二歲生日時,婧娘親手所贈之物。
那年他剛随她離開山谷,仍帶着些孩童的羞澀。婧娘問他最喜歡她教的哪一項本事,他毫不猶豫地說是“做面具”。
她便消失了整整三天,待她再出現時,帶回兩張做工精緻得近乎完美的人皮面具——材料據說是取自南疆神秘魚族之皮,柔韌貼合,可依佩戴者意念微調輪廓,幾可亂真。
“一個人若能千面在身,世間何人能困你?”她将面具遞給他時這般說道,語氣裡帶着少有的溫柔。
彼時的他不懂,隻覺得師姐送了他一件獨一無二的禮物。但如今,他才明白,那是一種生存之術,是他面對權謀、殺戮、背叛時最鋒利的一把匕首。
他本以為,那些年在山谷裡的時光早已被戰火與背叛沖刷殆盡,可此刻站在金銮殿前,心念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拽回了過去。
那是他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他記得谷中一年四季溫潤如春,青草長得比人高,泉水清得能照出心事。婧娘總喜歡坐在溪邊那塊青石上,一邊替他編草環,一邊講些他聽不懂的遠古傳說。他從不問她從何而來、何去何從。對他而言,隻要有她在,山谷就是整個世界。
她看起來年紀并不大,卻仿佛天上的仙子下凡,什麼都會,什麼都能教。他記得她教他辨識草藥、捕獵布陣、行走潛蹤,還教他如何在無人之境中自保求生。可他偏偏隻最喜歡那副面具術。每當他把一張平平無奇的獸皮,雕刻、染色、修邊、試貼,最終做出一個可以戴在臉上、騙過眼睛的“新臉”,婧娘就會摸摸他的頭,溫柔地誇一句:“真聰明。”
那是他最驕傲的時刻。
十二歲那年,她罕見地主動提出帶他出谷。他第一次走進人間的熱鬧,瞧見比溪水還多的人,比夜空還亮的燈。他牽着她的手,像個從畫中蹦出來的孩子,看什麼都新鮮,看她卻是最專注。
可她太美了,美得街上男人紛紛回頭,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那一刻,他不知自己心裡哪根弦被扯斷了,隻覺一股奇怪的憤怒與酸澀湧上心頭。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隻知道,他不喜歡别人看她。
于是他鬧别扭地說要玩捉迷藏,說完便自己一頭鑽進了街邊一輛待發的馬車。他想着她會像從前那樣很快找到他,然後笑着伸手将他拉出來。可他在車廂的麻袋間不知不覺睡着了,再醒來時,天色已暗,馬車早已在城外。
他沒能等到她。
那之後,命運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
強盜的斧頭砍下車夫的頭顱時,他蜷在貨箱中不敢出聲,隻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屍臭與血腥充斥了整整一夜,等那些人撤離,他才小心翼翼地鑽出來,跌跌撞撞地逃出強盜窩。可那時的他,哪還記得山谷的方向?哪怕再走一千步,他也不知該往哪兒去。
之後的日子,他像一隻被遺棄的野獸,靠着偷、靠着搶、靠着運氣熬過一個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直到有一天,他倒在路邊奄奄一息,被一個貴氣卻溫和的少年喚來随從,救了回去。
那少年,就是秦政。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終于又找回了家的方向。于是他拼盡一切保護他,把他當兄弟一樣看待。哪怕一次次命懸一線,他也從未後悔。
可他心裡最深的秘密,卻從未對秦政說過——他從來沒真正放棄過尋找婧娘。哪怕隻有一點希望,他也要走完還未走盡的歸途。
或許是老天垂憐,在他命懸一線、幾近絕望之時,他終于再次見到了婧娘。
她比他記憶中的還要美,眉眼清澈沉靜,舉止間多了幾分他從未見過的堅定與溫柔。他幾乎無法移開目光,情緒如潮水般洶湧——驚喜、激動,還有那久違到幾乎令他忘卻的悸動。
她從未忘記過他。
當他睜開眼,望見她靜靜坐在榻旁,正細緻而專注地為他療傷時,那一刻,時光仿佛悄然凝止。沒有風雨喧嚣,隻有那間山谷中的木屋,溫暖而安靜,唯有她的身影,清晰如夢。
就像這十五年來,他無數次夢中喚她出現的模樣——終于,在這一刻,真實地出現在了他眼前。
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已學會了放下,可是在她那一聲“師弟”喚出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這十五年從未真正活過。
終于,壓抑了十五年的情感,在那一刻幾近決堤。李蒙第一次認真地想到“死”。
并非畏懼死亡,也并非求解脫,而是将“死”視為他唯一能走出的路。
真正的死,他不曾動念;他想要的,是一種假死——一場被世人認可的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