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這樣,才能了卻他欠秦政的一命之恩,也才能為那年他失蹤後給婧娘帶來的痛苦與孤寂,付出應有的代價。
他與秦政之間的恩怨糾纏太久、太深,若不以“死”來終結,他永遠都無法真正抽身。而一旦放下這一切,他才能輕裝歸來,回到婧娘身邊——不再是背負重擔的未來将軍,不再是旁人眼中的“忠臣叛徒”,隻是一個願意守她餘生的男人。
哪怕她迎來的,是他藏身陰影、苟活人世的一角;哪怕她懷抱的,是一具殘破的、早被世人判死的身軀——隻要能在她身邊,他甘之如饴。
婧娘,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執念。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就算是秦政也不行。
她是他這一生的至寶,是比秦政還重要千百倍的人。
所以,他對秦政說了今生唯一的謊言。他沒有死在城門之外。他戴着别人的面具,親手埋葬了另一個生命,卻也終于埋葬了那個曾經忠誠不二的李蒙。
而他所做的一切,隻為在最後,替秦政打通登基的路。
他相信秦政可以成為一代偉大的帝王,他有仁德,有膽識,有守護天下蒼生的信念。他不似那些諸侯隻知掠奪,他不似秦禮這般貪婪兇殘。他曾見過秦政為了一個普通士兵落淚,為了一戶鄉民奔走,他知道,這世間的黎民百姓,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王。
這個天下,需要秦政來統一。
而不是秦禮來繼續瓜分。
所以,他甘願将這一切功勞深埋塵埃,不求回報,不求昭雪,隻要秦政活着,婧娘安全,九州歸一。
他目光沉靜地望着秦禮緩步登上禦階,掌中短刃在衣袖中輕輕轉動,呼吸卻愈發平穩——
這就是他一生的終點,也是最榮耀的一步。
他要為秦政做這最後一件事,即便無人知曉他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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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國君的登基大典都是在内城城樓上舉行的,為的是讓王宮外的百姓也能瞻仰新君的風采,是王權确立的一種體現。三層高的朱紅城樓巍峨莊嚴,層層彩綢披挂,金龍玉鳳雕飾其上,鼓樂聲聲不絕于耳,喜氣之中卻多了幾分森嚴肅穆的壓迫。
城樓之下,百姓與朝臣分列左右,面向中軸登階之路而立,廣場上早早鋪好了黃色錦毯,一直延伸至祖廟祭台之前。兩側旗幟獵獵,文武百官衣冠齊整,面色凝重。雖是慶典,衆人心知其背後波詭雲谲,故無人敢稍有失儀。
大典進行的第一步,便是新君需在祖先靈牌前祭悼,感念先王的功勳,告知祖宗,新君将繼承遺志,守護江山社稷。這一步既是祭禮,也是昭告天下的儀式,整個過程要求肅靜無聲,觀禮者無論尊卑貴賤,一律跪拜,表達對列祖列宗的敬畏與順服。
此刻,隻聽得高台上号角長鳴,低沉而悠遠,似天谕下達,震徹城樓。
緊接着,一名内監揚聲高呼:“新君登城,拜——!”
這一聲“拜”,如石入平湖,瞬間激起漣漪無數。
城樓之上,城牆之下,所有文武百官紛紛伏地,面朝祭台叩首。廣場上的百姓、内城圍觀的民衆亦跪地不動,瞬時,萬頭齊伏,寂靜無聲。連空中飛鳥似也被這股莊嚴肅穆壓下,撲騰着飛遠。
唯有守護新君的親兵部隊仍筆直挺立,身披金甲銀盔,手執長戟分列四方,猶如鐵壁銅牆,護着那條登天之路。兵刃在陽光下反射出森冷寒芒,使得任何膽敢擾亂此地者望而卻步。
就在這一片跪伏之間,隻見秦禮身披冕服,面容端肅,緩步登上城樓中軸之路。他步履沉穩,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鼓點與法器聲之間,直至那城樓至高之處,祖廟祭台之下。
那裡,香火缭繞,靈位森列,玉案之上擺滿了祭品與佩劍玉冊,一應俱全。
而他,正是即将承載這萬民敬仰、世代江山的“新君”。
秦政此刻正與婧娘一起,藏身于祭台之中。祭台後方是一道高築的牆體,表面鑲着一層半圓弧的白玉磚,内凹的弧面能精準回音,仿佛天然的回音室。婧娘早早布置妥當,将此設為“借魂還生”的要穴。
秦政低頭看着自己這一襲白衣披頭散發的模樣,明明是生人,卻被打扮得如厲鬼。頭上戴着那頂早該屬于他的王冠,仿佛冰冷的金屬在灼燒頭骨。他想起婧娘之前一字一句教他背誦的那段“鬼語”,心中不禁泛起一股荒謬與驚懼。
“你這是要我以鬼之姿詐衆……豈不是自掘墳墓?”他曾忍不住質問。
婧娘卻隻是淡淡一笑,說:“世人敬畏鬼神,勝過忠臣義士。你若死一次,他們才知你該活着。”
他聽後便再無話可說。若這一死真能換來翻盤的機會,那便死一次又如何?況且,他願意為她而死。
祭台外,号角再度長鳴,秦禮的聲音響徹全場:“先王在天,各位祖先。秦氏五代次子秦禮,今日誠心敬備三牲酒禮,恭請列祖列宗降臨!”
随着他話音落下,婧娘迅速朝秦政比了個手勢,同時一掌拍在擺于鏡面裝置下的火燭之上。
“啪——”地一聲,火光乍現,反射在面前那塊弧形銅鏡與白玉牆體之間的半透層上。瞬間,光影幻化,一道身披白衣、頭戴王冠的“人影”緩緩出現在祭台背後,虛幻卻莊嚴,恍若魂靈現世!
忽然間,城樓下方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啊!!!那,那不就是先王嗎?!”
那是一位宮中老妪的聲音,随着她這聲驚叫,觀禮場頓時一片嘩然。衆人擡首望去,隻見那道虛影仿若懸浮半空,披頭散發,神情肅穆,赫然與已故先王一模一樣!
“是魂魄顯靈!”“真的是先王!”低聲驚呼不斷傳來,人群之中一片動蕩。
秦禮臉色驟變,目光死死盯着那道白影,手心止不住地冒汗。他原以為隻是儀式中的例行祭拜,哪料竟半途殺出個“鬼王”來斷他登基大事!
“放箭!”他猛然回神怒喝一聲。
幾名親兵立時反應過來,拔劍出鞘,彎弓搭箭,将長箭怒擲而去!
“嗖——嗖——嗖——”
箭矢破空,直直穿過白影,砰然砸在凹牆之上,一陣碎石紛飛。可那魂影卻毫發無傷,仍然靜靜懸浮其上,宛如天地不動之靈。
一時之間,場面死寂如墳,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忽然,秦禮的親兵中,有人顫聲跪下,雙手磕地,高呼道:“先王顯靈了,大家快拜啊!!!”
他的聲音像在死水中投下巨石,驚醒了所有人。數名親兵立刻跟着跪下,繼而是更多人伏地叩首。
“參見先王魂靈——!”
“萬歲,先王顯靈——!”
片刻之間,原本挺立如林的親兵全部跪倒在地,驚懼難掩,誠惶誠恐地匍匐不起。
祭台之上,肅殺的風聲仿佛也停滞了。
在那一片跪伏之中,唯獨秦禮仍站在原地,雙腿發抖,嘴唇哆嗦着,一步也不敢上前。他的目光死死鎖住那道白影,仿佛望見了來自地獄的亡靈,正一步步向他索命而來。
秦政在祭台内也怔住了,差點真的以為自己見到了父王的魂魄。那虛影之神似,那聲音之震撼,哪怕是他,亦險些信以為真。直到婧娘輕輕在他腰側一碰,打了個暗号,他才猛地回神,按照事先排演的内容,微微運氣壓低嗓音,學着先王生前發怒時的語氣,發出了幾聲憤怒的哼哼聲。
那聲音低沉渾厚,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透過火燭後方的凸鏡,撞上玉磚牆面後如同山雷滾滾,在祭台四周激起陣陣回響。與此同時,他擺出一個先王平日訓斥臣子時慣有的動作——一手背于身後,一手微擡如要指責,威勢逼人。
奇迹般地,那投影白影也随之動作一緻,虛影中的“魂魄”似乎因怒火而輕微晃動,長發無風自動,衣袂獵獵作響,在人們眼中更添幾分神秘與威嚴。
觀禮的衆人全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空氣也凝固了一般,目光全然被那道虛影吸引住,不敢移開絲毫。
秦禮一身寒毛炸起,仿佛真被死去的先王附體般盯上了。他終于承受不住那股自上而下的恐懼與壓迫,猛然一軟,“啪”地一聲跪倒在地,渾身顫抖着,口中喃喃不絕地念道:
“父王……父王,原諒兒臣吧……兒臣并不想害您,真的不想……都是那些臣子、那些小人,是他們唆使兒臣的……父王……父王你别怪我啊……”
他的話在萬籁俱寂之中格外清晰,字字句句仿佛刀子般紮進所有人的耳中。
城樓上的衆大臣面色大變,尤其是那些曾追随秦禮的權貴,一時慌了神,彼此驚恐對視。更有膽小者立刻高喊:
“先王有靈,明辨秋毫,我等冤枉啊,冤枉啊!”
他們不知這“魂魄”能否看透人心,隻恨不得立刻與秦禮撇清幹系。
婧娘見狀,果斷再次示意秦政。
這一回,他稍一頓息,低聲卻清晰無比地開口,那聲音透過凹牆傳遍了城樓内外,每一字都如雷貫耳:
“不孝子秦禮,弑父逐兄,陷害忠良,出賣社稷,天理難容!爾等得而誅之,正順應天道——天道……天道~~~”
那“天道”三字經回音疊蕩,如潮水般洶湧席卷觀禮衆人心頭。
城樓上最先動作的,是大丞相。他臉色漲紅,衣袖一揮,厲聲道:“護國親兵何在?擒拿秦禮!”
親兵中,一名隊長當即領命,一馬當先沖了上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原本誓死守護秦禮的親兵此刻竟無人阻攔,反而紛紛主動押住秦禮,将他扭作一團按倒在地。
“謀逆弑君者,人人得而誅之!”
“殺了他!”
“還我太子!”
人群激動如沸,尤其是外城的百姓們,早已從驚恐轉為憤怒。有人擲出路邊的瓦片,有人舉起鞋子咒罵,更多人聚攏過來,朝着被按在地上的秦禮怒吼謾罵,咒聲連連,震耳欲聾。
而秦禮,卻已徹底崩潰。他的冠落了,衣袍半敞,神情渙散,任人怒罵鞭打,竟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婧娘再次暗示。
秦政穩了穩嗓音,以一種低緩卻悠遠的語調說道:
“爾等之真命天子,此刻正在外城守候。太子未死,天下歸心,吾可放心去也……去也……去也~~~”
音若清風拂雲,仿佛真的一位亡靈在緩緩告别。回音于高牆之間反複回蕩,漸漸飄遠,如夢如幻。
與此同時,白影也緩緩淡去,随着火焰的熄滅,終在風中消散無痕。
衆人這才大大松了口氣,有人仿佛脫力般癱坐在地,也有人跪地痛哭,連連叩首。片刻後,觀禮的百官們忽然齊齊起身,動作整齊劃一地轉身往外城方向奔去。
“太子未死!”
“快,出城迎太子!”
“真命天子尚在,快去請太子歸位!”
祭台四周頓時如鳥獸散,瞬息之間連個影子都不剩。風中隻餘香煙袅袅,似乎還殘留着那句幽幽的“去也……去也……”久久未散。
秦政與婧娘輕而易舉地從祭台暗道中穿出,混在人群逃散的混亂之中,竟無人發現他們。城樓之外,百官和兵士已如潮水般奔向外城,一時間王宮守備空虛,四下隻餘驚魂未定的低語與破敗聲響。
宮道之中兩人并肩疾行,婧娘披着秦政替換下的長袍,黑發被風揚起,一路走得毫不遲疑,仿佛一刻也不願再停留。
快至宮門時,她忽地駐足,停在一株早春盛開的玉蘭樹下,轉身看向秦政。
“你我緣分已盡,就此别過。”她的聲音如風掠過林梢,帶着淡漠的決絕。
秦政怔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他看着她神色平靜,眸中卻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冷意,仿佛這一别之後,他們将永無再見之日。
“慢着!”他忽然開口,聲音裡帶着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急切,“難道你不想要李蒙的屍骨了嗎?”
婧娘的身影微微一震,繼而轉身,柳眉微蹙:“難道那個墓穴是空的?”
秦政垂眸,遲疑了一下,終是道:“我……當時隻能立個衣冠冢。他的屍身……另在他處。”
婧娘猛地向前一步,眸光如刃,語氣中摻着壓抑的痛意與憤怒:“在何處?”
秦政擡頭望向她,似欲開口,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春風拂過,吹亂兩人鬓發,天光明媚,宮城之内卻透着無法言說的沉重。
他們尚未踏出宮門,一場尚未言明的對峙,悄然蔓延在靜默的玉蘭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