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債,是血債。血債,必須活着才能讨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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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位于中環半山那間視野開闊、安保嚴密的頂層公寓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公寓裡空無一人,隻有智能系統控制的燈光在他進門時無聲亮起,投下冰冷的光暈。陳默的加密視頻通訊請求幾乎是掐着點進來的。
屏幕那邊,陳默依舊是一身一絲不苟的白襯衫,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冷靜,像個精密運轉的儀器:“‘棱鏡’的防火牆今天下午攔截了兩次試探性的攻擊,IP來源經過了多重僞裝和跳轉,但最終路徑分析指向了幾個與厲家控股的離岸空殼公司有關聯的服務器。對方非常謹慎,手法也很專業,沒有留下太多可以直接追蹤的痕迹。”
虞枭臉上沒什麼表情,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嗯,正常。他快出來了,總要先派幾隻蒼蠅出來探探路,活動活動筋骨。”他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有節奏地敲擊着,頓了頓,像是随口問道:“當年趁着虞家出事,第一個跳出來搖尾乞憐、替厲競燊當走狗的馬文輝,現在怎麼樣了?”
陳默指尖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很快調出了相關資料:“馬文輝?靠着當年趁亂轉移虞氏部分資産起家,後來轉行搞起了私募基金‘輝煌資本’。這個人風格激進,尤其喜歡在高風險闆塊加杠杆短線操作,這幾年倒是也做出了一些表面光鮮的業績。不過,根據我們的模型監測,他最近似乎幾個重倉的科技概念股出了問題,導緻基金淨值大幅回撤,現金流非常緊張。”
“是嗎?現金流緊張啊……”虞枭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弧度,像是冰面上裂開的一道縫隙,“那就讓市場規律來‘幫’他一把。” 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讨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陳默,讓‘靜水資本’準備。用模型找到輝煌資本的重倉标的和可能的杠杆點,計算他的風險敞口。我要在他下一次錯誤判斷市場的時候,精準地放大他的損失。”
陳默鏡片後的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沒有問為什麼,隻是幹脆利落地應道:“明白。這是……清理門戶的第一步?”
“不,”虞枭淡淡地糾正道,聲音裡聽不出喜怒,“隻是提前收一點微不足道的利息。”
陳默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然後他切換了話題,開始彙報另一條線索:
“關于霍家……目前實際掌權的是霍明章的叔叔,霍振雄。五年前霍明章被‘外放’歐洲後,他就順勢接管了霍氏集團的大權。霍振雄的兒子,霍啟良,也就是霍明章的堂弟,目前負責管理着霍氏旗下幾個投資組合,包括一個風格激進、業績波動很大的‘創新機遇基金’。這個人行事比較高調張揚,喜歡追逐熱點,但在業内的風評普遍不高,都說他眼高手低,能力與其野心不太匹配。”
陳默稍作停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後才繼續補充道:“至于霍明章本人,他五年前離開港城去了歐洲之後,消息就一直很少,外界傳聞也五花八門。有說他在歐洲那邊拓展業務,幹得風生水起,已經另立山頭;也有說他一直受到霍振雄的打壓,被邊緣化了,沒什麼實權。具體情況,外人很難得知。至少目前,港城這邊沒有任何關于他要回來的确切消息。”
在聽到“霍明章”這個名字時,虞枭敲擊桌面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停頓了那麼一刹那。
腦海深處,某個被塵封已久的模糊片段如同水底的沉渣,悄然浮起——
那是五年多以前,虞家大廈将傾,他焦頭爛額、四處奔走試圖尋找外援的關鍵時刻,也曾将目光投向過霍家那位當時如日中天、被譽為港城年輕一代領軍人物的“太子爺”。他甚至曾在某個冠蓋雲集的商業酒會上,隔着喧嚣的人群和璀璨的燈火,遠遠地、不動聲色地打量過那個男人。
霍明章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近乎傲慢的強大氣場和掌控力,像一頭看似慵懶實則随時可以暴起傷人的大型猛獸,危險且緻命。
但那時的霍明章,正深陷于霍家内部激烈的權力傾軋之中,自身都岌岌可危。虞枭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判斷出,那不是一個合适的合作對象,至少在當時不是。一個自身難保、随時可能傾覆的“太子”,給不了他迫切需要的能夠扭轉乾坤的強大支持。他需要的是堅實的盟友,而不是另一個泥菩薩。
沒想到,世事弄人,最終在那場霍家的内鬥中笑到最後的,竟然是那位一直以來都顯得不那麼起眼的甚至有些平庸的叔叔霍振雄。
當年的天之驕子、霍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如今卻遠在歐洲,前途未蔔,境況不明。而眼下活躍在港城這個舞台中央,代表着霍家勢力的,反倒是這位能力平庸卻似乎野心勃勃的霍啟良。
真是……諷刺。
虞枭迅速收回了那絲短暫飄忽的思緒,眼底恢複了一片清明冷寂。他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語氣平淡地轉向屏幕:“霍啟良……他最近個人有什麼特别的興趣或者動向?”
陳默顯然早有準備,鏡片後的目光快速掃過屏幕一側的數據流,立刻回答:
“除了維持他一貫的高調社交生活外,霍啟良近期将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他負責管理的那個‘創新機遇基金’上。這個基金更像是霍家給他練手的一個内部投資組合,動用的也是霍氏集團的資金。規模不算特别大,但霍啟良似乎急于通過這個平台向霍振雄證明自己,非常渴望做出轟動性的成績。”
陳默的指尖在虛拟鍵盤上輕點了幾下,調出更詳細的分析:
“他的投資風格相當好大喜功,極度偏愛追逐市場上最熱門、最具話題性的‘風口’。傾向于重倉押注單一的、被媒體或某些圈子吹捧的‘明星概念’,比如之前的新能源,最近又開始關注一些前沿生物科技和元宇宙相關的項目。他對項目的實際價值和風險評估似乎并不深入,更看重其叙事性和能否帶來短期的高關注度。”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個關鍵信息:“而且,因為動用的是霍氏内部資金,他在加杠杆時可能更為大膽,缺乏外部約束。我們監測到,他在幾個熱門概念股上的頭寸相當集中,風險敞口很大,一旦市場轉向,其波動性會非常劇烈。”
虞枭聽完,眼底閃過一絲了然。這種操作方式,充滿了可利用的弱點。
他擡眼看向陳默,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冷靜:“很好。一個渴望關注、缺乏敬畏心、且手握内部資源的‘玩家’……再完美不過的獵物。”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輕輕一點,“重點監控這個‘創新機遇基金’,特别是他重倉的那幾個‘明星概念’。我要知道他具體的持倉成本、杠杆細節以及任何可能影響這些概念的風吹草動。”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一步,目光落在陳默調出的資料中關于霍啟良近期行程的部分信息上,然後補充道:“同時,留意一下近期港城是否有霍啟良可能會出席的、與金融投資圈相關的行業酒會、論壇或者高端俱樂部活動。”
虞枭的指尖在平闆電腦上輕輕滑動,浏覽着陳默預先整理出的一些近期活動列表,最終在一個即将舉行的、由某知名投行主辦的“亞洲新興科技投資峰會”的附屬酒會邀請函上停了下來。這個級别的活動,霍啟良為了拓展人脈、尋找投資熱點,很有可能會參加。
他将該活動信息放大,語氣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在安排一個普通的行程:“這個活動,查一下參與嘉賓名單。如果霍啟良确認出席,用‘靜水資本’的名義,幫我預定一個入場資格。”
陳默立刻明白了虞枭的意圖——市場上的敲打和現實中的接觸,要雙線并行,且由虞枭主動選擇了切入點。他鏡片後的目光銳利依舊,幹脆利落地應道:“明白。我會立刻核實名單并安排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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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和陳默的通訊,房間裡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港島璀璨奪目、仿佛永不落幕的萬千燈火,但這繁華盛景卻絲毫無法照亮房間主人眼底深處那片冰冷的荒原。
虞枭走到窗邊,默默地注視着腳下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拿出另一部經過特殊加密處理的手機,撥通了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越洋号碼。
電話響了很久,久到他幾乎以為不會有人接聽的時候,那邊才終于被接了起來。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是在公共活動區域。一個溫柔但明顯帶着茫然和遲鈍的女聲響起:“喂……?是……是哪位?是……是阿鳴嗎?”
虞枭瞬間收斂起周身所有的尖銳和冰冷,緊繃的神經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和:“媽,是我。”
“阿鳴啊……”電話那頭的聲音立刻帶上了明顯的欣喜,但思維似乎仍然有些混亂,說話也有些颠三倒四,“阿鳴……你……你那邊……天氣好不好呀?我跟你說哦,我昨天看到花園裡的玫瑰開了,好漂亮的,紅色的,像……像以前家裡種的那種……”
“嗯,我這邊天氣很好,陽光燦爛。”虞枭靠在冰冷堅硬的牆壁上,看着窗外那片死氣沉沉的天空,語氣平靜得如同在陳述事實,熟練地編織着溫柔的謊言,“玫瑰開了就好,紅色的很漂亮,您喜歡就好。”
他耐心地聽着母親絮絮叨叨地講着療養院裡那些瑣碎、重複、甚至有些混亂的日常,從不主動提及任何可能刺激到她脆弱神經的現實話題,隻是努力地扮演着一個生活在陽光之下、讓母親能夠感到安心和驕傲的好兒子。
和母親的每一次通話,都像是在鋒利的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哪句話說得不對,就會讓她再次跌入那個混亂而痛苦的深淵。
挂了電話,房間裡的寂靜仿佛變得更深更沉重了。
虞枭閉上眼睛,疲憊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很久都沒有動彈。額頭上不知何時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剛才通話時強行壓抑下去的那些翻湧的情緒和痛苦的記憶,此刻如同掙脫了枷鎖的惡鬼,争先恐後地撲上來,幾乎要将他徹底吞噬。
父親墓碑上那張定格了時間的臉,母親電話裡那茫然而破碎的語氣,還有那五年前暗無天日的囚禁中所承受的足以将靈魂碾碎的絕望和屈辱……這些,才是真正烙印在他骨血深處、永遠無法剝離的“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