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才過了短短一年,時過境遷,家破人亡。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和奧克桑娜還活着,還可以相依為命。
神明似乎終于有眷顧他們的一天,幾日後,波本主教公開為教堂招義工,明确說隻要十六歲以下的孩童,雖然沒有薪水,但是包吃包住。
他們二人前去面試,幸運地被選中。那也是亞力克第一次見到波本主教,對方是一個身材肥碩矮小,樣貌憨态可掬的男人,似乎三十多歲,就像印象中村裡的鄉紳一樣,因為生活條件優渥所以很胖,但是一點都不吓人,總是笑眯眯的,最讨孩子喜歡。
一直到許多年後,亞力克想起少年時期,都會覺得在教堂裡當義工的一個月是自父母去世後他最幸福的一段時光,雖然非常非常短暫。
亞力克是男孩,已經十六歲了,個頭比一般的同齡人要高一些,可以做重體力活,奧克桑娜才十二歲,又瘦瘦小小沒什麼力氣,就和女孩們一起負責洗衣服做飯。
有一天,奧克桑娜正把洗好的衣服一桶一桶搬到院子裡晾好,看到亞力克鼻青臉腫地回來吓了一跳,忙去找毛巾打濕了給他擦臉。
“你幹什麼了?”
亞力克閉口不言,眼裡的淚水也強忍着沒有掉出來。
奧克桑娜又問了兩遍,亞力克依然沒有說話,站起來垂頭喪氣地走了。
這樣簡簡單單的平靜生活在奧克桑娜生日的前三天結束了。
那天,和藹的波本主教把奧克桑娜單獨叫走,在女孩單純善良的目光中,對她說:“你很漂亮,上城區的費勒斯老爺很喜歡你,你去收拾一……算了,你也沒什麼東西好收拾的,讓修女帶你去好好洗個澡,後天費勒斯老爺就派馬車來接你走。”
費勒斯老爺已經四十多歲了,是個麻風病病人,這是整個鎮子沒什麼人不知道的事情,聽說他肌肉萎縮,手腳畸形,隻能坐輪椅,臉上還有醜陋的結節增生。
“……為什麼……”回去後,奧克桑娜崩潰地求助一起做義工的女孩們,求助亞力克,“為什麼偏偏是我……”
女孩們雖然都很可憐她,可是卻沒有辦法。
他們之中有一個年長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猜測:“聽說,波本好像想去帝都發展事業,費勒斯老爺的夫人娘家就在帝都,也許給了他一個機會。”
奧克桑娜哭得不能自已:“那我、那我對他們來說算什麼?”
她坐在院子裡的台階上哭了很久,其他人都去睡了,隻剩下她和亞力克。
等到月亮升到最高處的那一刻,亞力克突然站起來,抓住奧克桑娜的肩膀,認真地對她說:“我帶你逃走。”
從前從來不覺得教堂和修道院的建築群有這麼大,許多扇門,許多高牆阻攔着他們,他們早就驚動了看守,但依然沒有停下,拼命跑了很遠,奧克桑娜已經精疲力盡了,但亞力克還是告訴她不能停。
會被追上的。
最終,奧克桑娜沒有力氣了,亞力克背上她跑,卻被一個壯漢撲倒在地。
奧克桑娜被拖了回去,亞力克被活活打斷了一條腿,他一邊剛躺着看着自己的膝蓋骨被砸斷,一邊看着奧克桑娜哭喊着離自己越來越遠。
那個夜晚,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從來就沒有撫恤金,沒有醫師,沒有糧食。
村子被封鎖不是因為鎮子上的疫情更嚴重,而且隻想讓他們自生自滅。
全都是謊言。
亞力克又變成了一個小流浪漢,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樣躲藏在在肮髒的垃圾桶邊。
他拖着瘸腿躲在暗處,看到奧克桑娜被綁着送上馬車進了費勒斯的莊園。
那一天,正是奧克桑娜的生日,亞力克捧着好不容易從服裝店偷到的,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漂亮藍色發帶,這一次,淚水沒有忍住,落在了絲綢上,浸出了一個圓形的深色圖案。
他的心很痛,比偷東西被發現的那一天挨的打痛十倍,比腿被打斷的那一天痛百倍。
那天晚上,他躲在牆根下,聽到波本主教和其他的神職人員聚在一起吃着鵝肝、喝着香槟、放縱大笑着。
有人猥瑣地開黃腔道:“今晚可是費勒斯那個老東西的春宵一刻呢!”
“那個女孩又年輕又漂亮,真是讓他撿便宜了!”
“不管怎樣,讓我們祝波本大人前途無量!”
亞力克被憤怒徹底吞沒,他珍重心愛的女孩,居然是用來換别人美好前途的工具?
那一天,在後世的曆史書上被記錄為“灰燼之夜”。
亞力克将燈油倒在祭壇的布幔上,火焰最先吞噬了松木雕制的聖母像,當瀝青屋頂開始滴落火雨時,有百年曆史的管風琴被引燃,當整個正殿的溫度達到極點時,高溫使彩繪玻璃爆裂,形成通風口,火第一次燒到了教堂外面。
第二天,教堂的鐘樓倒塌,燃燒的梁柱砸毀四周的民房,民居裡儲備過冬的幹草垛成為二次火源。
第三天,居民區的地下酒窖也被大火波及,引爆的橡木桶讓火浪席卷了整個街區,鄰近的紡織工坊裡晾曬的羊毛氈遇火即燃,像魔鬼的旗幟般飄向鎮上最大的糧倉。
這場火像一場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