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跛子,夜半三更不在屋裡,門口的侍衛卻不知曉。這跛子行動不便,無論是拄着拐杖還是坐輪椅總會弄出很大的動靜,怎麼比得過平常人能悄無聲息地溜出去呢?
屋裡的氣氛霎時詭異起來,元甯祯手心裡的腳果真是比平常人的要涼,除了因這人體虛,便是因這條腿常年血液難通,是真的廢掉了的。他想起昨夜安明景那屋裡也沒人,便猜測出來是怎麼回事了。
元甯祯眸底陰沉,松了手,坐在了椅子上,道:“這是師傅第二次将孤踹出去。”
蘇臻珩道:“臣常年在外,心系自身安危,若有人靠近,便會不自覺防範,實非臣所能控制。若殿下坐在那裡好好說話,也不會挨臣這一腳了。”
元甯祯知道,那明明是因為與他常年的相處所練就的不自覺的抵觸,确實控制不了,但這種難控隻是針對他一個人的,而非所有人。
元甯祯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确實是孤的錯,因為孤實在是擔憂師傅的身子。情急之下,難免做出讓師傅厭惡的事情。可師傅昨夜對定遠将軍也是這樣嗎?”
蘇臻珩愣怔了。
昨夜?太子是懷疑他昨夜和安明景一起出去的,懷疑他們有私?還是說太子知道了昨夜的事?
“臣與定遠将軍情同手足,無論臣到哪裡,都是他守在一旁,推臣行走。但這似乎與殿下毫無關系。”
元甯祯饒有興緻地笑了一聲,“哦?那看來師傅出恭也是他陪着?”
蘇臻珩眉心一跳,沉了口氣,隻恨現在不能起身将他一劍捅死。“殿下對旁人的私隐很是在意?”
“孤隻在意師傅的。”
蘇臻珩疑惑地蹙眉,“殿下當真是絲毫不知廉恥了。”
“師傅是從何時看出來孤不知廉恥的?隻怕不是今日才看出來的吧?”
蘇臻珩冷靜道:“殿下一路追到這歸元觀,拿旁人的性命威逼于臣,又派手下監視。殿下是什麼樣的人,何至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針對臣?”
元甯祯愣了一會兒,狀似欣喜道:“原來師傅早就看出孤的心思了?!”
“但孤這麼做并非是因為孤下作,而是不得不啊。師傅早就覺得孤并不像傳言中那樣仁善,也在回京之後調查了孤早年的經曆,像十幾年前宮裡那些被處死的怨魂一樣覺得孤是煞星,信了是孤引來了曲甯郡的災禍,也是孤連累了曲甯王和先始安侯,所以才對孤這麼排斥,是嗎?”
蘇臻珩暗中調查他的事果真還是被這手眼通天的太子知曉了。可蘇臻珩對他的排斥并非是因為他的身世……不過讓他這樣以為,反倒也是好事。
“太子殿下作為北岐儲君,既知自己身世惹人诟病,更不該看輕自己,否則北岐百姓何辜?”
“師傅,你知道皇家的子孫生存有多麼不易嗎?”元甯祯聲音幽幽,像是多了幾分怨忿,“我自三歲被父皇抛棄,是曲甯王絲毫不在意我的身世,将我作為親生子看待,我才活了下來。即便後來因為師傅的恩德回到燕京,可這十年過得有多辛苦呢?有誰會真正尊我愛我?”
“太子殿下賢名在外,哪會有人不尊敬?”
元甯祯歎息了一聲,落了一滴淚,“我并非是在向師傅抱怨,而是,在皇宮之中,不争不搶是活不下去的。我并無内廷助力,如今在前朝的勢力也漸弱,兩個弟弟逐漸長大,他們都有母妃,而我隻有曲甯郡和始安郡援軍的亡魂,外臣們都會看在師傅的面子上尊我敬我。原以為我還有師傅這個依靠,可如今師傅對我這般态度,我便知道,我唯一的依靠也沒有了。”
太子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倒叫人分辨不出真假,好似真的是在以情說理,在蘇臻珩面前扮起了柔弱委屈。
蘇臻珩不動,隻淡淡看着他落淚,思忱了片刻才道:“若殿下心裡少些對臣的逼迫和算計,臣也樂意對殿下态度好一些,或者,助太子殿下能在京城安穩立足,不被人看輕。”
元甯祯忽然輕輕笑了一聲,站起身來,靠近過去,俯身道:“你我的關系如何,隻有你我知道。可在旁人眼中,我與師傅的關系,自十年前你策馬救我回來的那一刻,便已成定局,一榮俱榮,唇亡齒寒。”
他壓低嗓音,在蘇臻珩耳側,平靜道:“若師徒君臣不睦,沒人覺得是孤不敬救命恩人,隻會覺得是師傅恃寵生嬌、挾恩圖報。隻消略施小計,除掉師傅,下一個便是孤。此番,不是師傅在救孤,而是孤在救師傅。”
蘇臻珩身子僵了一僵,側目看向太子,卻見太子拂袖起身,擡腳便要離去。“孤願師傅安康,也願,師傅的朋友安康。”
待太子出去,蘇臻珩的手心緊握,指甲也嵌入了皮肉。太子并不是在祝他安康,也并非是怕什麼外人會對他發難,而是在告訴他,若他不順從,便會有人對安明景發難了。而這人便是太子本人。
若這些話放在前世,元甯祯在他面前哭一哭,他當真會以為元甯祯是缺少庇護,才求到他這個師傅身上。而如今才發覺,太子看似軟弱的每一句話都是對他的脅迫。
這一輩子,太子隻怕是等不及登基,就會露出爪牙了。
第二日一早,太子和始安侯兩行人一同下了山,蘇臻珩照常是被禦林軍背下去的。隊伍一路同行地回了燕京城,馬車停在了侯府門前,元甯祯站在馬車前将人接了下來,又推進了府中,溫聲道:“孤還要回宮面見父皇,便隻将師傅送到這裡了。”
輪椅已經推進了屋,蘇臻珩在心裡冷笑一聲,心道這還“隻”是送到這裡,再往裡送可就是床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