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臻珩不自覺脊背發寒,想到這些日子太子對他做得所有過分逾矩的事,才發覺他早已認出了自己,隻是一直以一個局外人的姿态觀賞着自己。
可眼前之人還隻是太子,即便擁有前世的記憶又如何?
他喘息一口氣,冷冷地笑了一聲,“陛下果然是神通廣大,我原以為是上天眷顧我,如今一看,上天原來眷顧的一直都是你。”
元甯祯緩緩蹲下身子,就像上一輩子一樣俯視着跌在地上的師傅,惋惜一般道:“原想着再陪師傅玩一玩,沒想到竟叫我如今這副身子給拖累了。”
“可我這副身子再差,也沒有病到活不成的時候,師傅也不必苦苦等着我死。師傅來到這裡這麼久了,竟沒想過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我嗎?”
蘇臻珩愣了一愣,卻見元甯祯湊近,白蔥一樣的手緩緩伸過去,強硬地蹭上他躲避的臉,語氣冰冷道:“師傅方才不想殺了我嗎?”
蘇臻珩冷靜下來,擡手撥開太子的手,“那臣還能走出這間寝殿嗎?陛下莫不是瘋了。”
“朕……”元甯祯盯着他,緩緩低頭沉思片刻,又倏然笑了起來。
“朕沒瘋嗎?自你把自己燒死的那一日起,朕就瘋掉了,可太醫跪在朕的跟前為朕診病,卻不敢說實話,隻說朕安康。有人告訴朕,把你的骨灰嵌進玉裡,整日佩戴在身上可保朕無虞,朕照做了之後果然好受了些,可那時他們又說朕瘋掉了。”
“朕始終不解,朕的所作所為究竟有多麼不堪?朕想要怎麼做為何要顧及他人?師傅想要殺了朕,卻又為何屢次因為念及他人而不肯下手?!”元甯祯十分不解地看着他,吸了口氣。
他十分惋惜似的歎息一聲,“朕并非不讓你殺朕。可你對朕手下留情,卻并非是為了朕,也并非是為了你自己。你是為了始安郡,為了安明景,為了你的下屬,甚至是為了東宮中的太監宮娥,或是那些想要讓你抵命的太醫。”
面前的太子和上一世一樣,又讓蘇臻珩不可置信地蹙了蹙眉,他的要求讓人很是難以理解。或許因為太子本就是個無情的人,除了權力與殺戮,什麼也不在乎,他可以殺父弑兄,可以手刃忠臣良将,可以草芥人命,卻又為什麼唯獨待自己的師傅與衆不同?
隻是因為兒時救他一命嗎?
一個真正人情淡漠的人怎會在乎這一次救命之恩。若說他有别的目的,反倒可信。
蘇臻珩冷靜道:“臣與陛下終歸不同,做不到陛下那樣的殺伐無情,不顧人倫。”
元甯祯一怔,浮起一抹笑,驚喜道:“師傅不忍殺朕,是在意朕!”
“……臣不會讓陛下死得太過輕巧,也免得連累他人。”
元甯祯狀似親昵地歎笑,“師傅恨朕,便是記了朕兩輩子。”
他又輕輕在蘇臻珩耳邊道:“你我既都活了一世,朕便再不跟你繞圈子。倘若這一世你有法子治朕,朕甘之如饴,倘若無法,便如前世一樣,沒有他路可走。你我此生,照樣不死不休。若你死了,朕依舊找到下輩子去。”
蘇臻珩疑惑道:“陛下就這麼笃定,還會有下輩子?”
元甯祯心平氣和地半跪在他面前,淡然地朝他伸手。“朕,自然笃定。”
殿外的步子淩亂地朝着這邊走來,一衆太監簇擁着皇帝趕來,殿外的太醫們立刻跪地迎接。皇帝焦急地進了門,隻見太子忽然跪在了自己跟前,哭道:“兒臣不孝!”
成晖帝見殿内雜亂,像是進了賊一樣,見太子身上染着血迹,急忙叫人扶起來,又見輪椅上的蘇臻珩面色難看,身上也帶着血,知道出了事,便厲聲問道:“始安侯,你來說,出了何事?”
皇帝對太子格外看重,蘇臻珩自知不能說是太子突然暴起,将他傷了,他才反擊傷了太子。自己嘴上的傷可以說是磕着了,可是太子身上的傷又解釋不清。
他咬咬牙,“是臣的錯,是臣……”
“父皇!”元甯祯忙跪倒解釋道,“兒臣昏迷不醒,師傅喂兒臣飲藥,兒臣在夢中被蠻夷兵追殺,有人靠近便以為是誰人要殺害兒臣,驚醒時不慎将湯藥打翻在地。”
蘇臻珩愣了一愣,隻見元甯祯哭得真情實感。
皇帝知道他倒是經常夢到這些,不免擔憂,歎息一聲,又疑惑道:“那這些東西又是從何而來?”他指着太子身上的血迹。
“兒臣方在榻上起身,腿腳疲軟,不慎跌在了碎瓷片上,師傅着急救兒臣,也不慎跌落輪椅,磕傷了自己。”元甯祯說着落了一滴淚,“兒臣不孝,這些年一直讓父皇煩心,如今又連累師傅,兒臣實在羞愧……”
他的話語不似作僞,落在蘇臻珩耳朵裡卻像是故意挑釁,極緻的惺惺作态,可偏偏沒有一個人能看懂,而蘇臻珩也完全無話可說。
送走了皇帝,當夜的東宮格外寂靜,殿内也被宮娥們重新收拾得一塵不染。太醫看過了太子腰上的傷,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氣,欲言又止,擡頭看見太子正倚在榻上閉目養神,那唇上的傷分明就是咬出來了。明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最終還是把話爛在了肚子裡。
太醫出門時候正巧就見蘇臻珩在門外等着,想躲也躲不過去,隻能硬着頭皮過去行禮,道:“侯爺也傷痛在身,切不可太過操勞。”
蘇臻珩伸出包紮過的手,柔和一笑,“李太醫看我這手,與太子殿下腰上的傷,可是同一塊瓷片傷的?”他是手心傷的,很顯然是緊握瓷片嵌入手心時劃破的。
李齊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尴尬地擠出個笑,“這怎麼看得出……”
“那這裡呢?”蘇臻珩指了指自己的嘴。
李齊的神色肉眼可見地慌了,他行醫十餘載,有些傷隻看一眼便知是怎麼來的,無非就是知道有些話該不該說罷了。
“太子殿下在聖上面前已經禀明實情,下官知道侯爺是怕太子殿下心生愧疚,擔憂殿下,這才想要往自己身上攬罪責,但殿下會想明白的,侯爺也不必過分憂心。”李齊寬慰道,“侯爺思慮過重,這傷神與傷身乃是同害呀。”
蘇臻珩微笑,“李太醫醫者仁心,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傷神。”
李齊是這宮裡用久了的太醫,對宮中的門道洞若觀火,隻是若要安穩存活,便不得不裝作無知。他自然是知道太醫院裡對太子的身子是怎麼評價的,太子自幼被視為不吉,兒時回京體弱多病,雖得皇帝青睐,但長久纏綿病榻,又找不到病症,很難說什麼時候就死了。這種情況持續十年,就相當于太醫院的頂上一直懸着一把刀。
皇帝仁德,但愛子如命,而皇帝這幾年也因自己的年老逐漸變得喜怒無常。皇帝遲暮、太子病弱、小兒稚嫩、嫔妃年輕、邊境不安,這些足以打擊到一個年老皇帝的内心,進而恨這世上沒有延長壽命的靈丹妙藥,恨太醫無能。
太子親近始安侯,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或許太子隻是為了始安的兵力。如今李齊看見的卻是太子對始安侯不同尋常的情誼,但始安侯卻似并無這份情誼,且有幾分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