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坐在門檻上等着,天漸漸暗了下來,離開的那位将軍又一次出現在眼前。将軍的眼底一顆痣,眉眼溫和,看着和藹可親。提着飯盒,蹲下身來,将飯盒擺在他面前,道:“殿下一日未進食了,該餓壞了,多少吃一些。”
“我的母妃回不來了嗎?”
将軍沉默了片刻,又笑着道,“會有再見的時候的。”
從此以後,元康養在了皇後宮中,但皇後并不在意他,吃食衣物都格外随意,隻有父皇來的時候他才能吃得好一點,宮人們作踐他,經常拿壞了的東西給他吃。隻有那個将軍偷偷拿一些吃的玩的給他,還會跟他說話玩笑,抱着他給他取暖。
父皇極少踏足後宮,聽說在前朝忙得焦頭爛額,因為戰事吃緊,沒有時間看望他。終有一日父皇去了一位受寵的貴嫔那裡,卻隻聽一聲尖叫,宮女被吓瘋了跑了出來,說陛下駕崩了。之後太醫從父皇的體内查出了毒,說是來自南綏的劇毒,北岐無藥可解。
父皇才二十幾歲就駕崩了,但并未立儲,前朝的朝臣們吵了多日,有些說二皇子元建乃嫡出,可坐皇位,又有些說大皇子元康年齡大一些,更适合坐皇位,且大皇子如今養在皇後膝下,不該再分嫡庶。
皇帝年輕,朝中的年輕臣子自然也多,個個血氣方剛,滿是道理,皇後一介婦人鬥不過他們,最終元康九歲登基。隻是登基之後并不安穩,沒兩天的時間,小皇帝便被投了毒,隻記得禦膳房送來的點心他隻是吃了半口,剩下的都賞給了貼身的太監,沒過多久,自己就昏死過去。他最信任的那位将軍替他查到了點心被誰接觸過,說是太後宮裡的人。
又過了幾日,小皇帝在睡夢中被煙熏火燎地醒來,是寝殿失了火,那位将軍沖進火海将他救了出去。小皇帝知道這是誰做下的,因為太後從前和母妃從來都關系不好,太後從來都沒有想讓他做皇帝,隻是沒有想到父皇死得太早,而太後的親生兒子年齡又太小。
小皇帝忍無可忍,派這位将軍——禦林軍右統領蘇慕前去圍困了慈甯宮,然後又派太監在慈甯宮放了一把火。那場大火燒得格外烈,漆黑的夜色被照得猶如白晝,蘇慕勸他說:“新帝一登基就放火燒死太後,無論有沒有理,都會遭到群臣圍攻。陛下年紀還小,如何能穩坐帝位呢?”
小皇帝不允許任何悖逆,怒道:“是母後要殺朕!朕不允許你為她說話!”
蘇慕道:“臣并非為太後說話,陛下何不從長計議?!”
小皇帝沒有聽他說話,隻是讓人繼續添油加柴,直到濃煙滾滾,一聲聲慘叫從裡面傳出來。蘇慕抗逆聖旨,隻身沖了進去,宮殿坍塌,小皇帝急切地看着裡面的人影,最後見到了蘇慕抱着昏死的元建出來了。
小皇帝氣惱地看着他,沒有在意他的傷勢便命人拔刀将元建殺死,但卻被蘇慕死死地護住了。小皇帝知道,如果沒有太後,他和弟弟之間遠遠鬧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元建既然親眼看見了自己的母親死在火海,便一定會記恨上他這個殺母兇手。
他必須将元建除掉。
九歲的帝王第一次飽嘗權力的滋味,皇權可以讓他輕易殺死攔路虎,但也滿是血腥,令一個孩童感到害怕。他的逆臣蘇慕又反過來安慰他,說:“是臣無能,才讓陛下受苦。”
外界說慈甯宮是因太監失職失了火,雖然很多人都知道什麼原因,但隻能爛在肚子裡。因為小皇帝對元建的恨意,和恐元建對小皇帝生出忤逆的心思,那時邊關也不安穩,蘇慕叩拜請戰,自請帶元建遠離京城,此生此世都不再回京。
小皇帝沒有送他,但在心裡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卻又覺得不隻是為了自己。
那個人為了自己甯願去北疆,也為了元建……甯願去北疆。
十年以後,蘇慕的弟弟蘇常任職禦林軍右統領,又過兩年,北疆傳來消息,蔔圪進犯,被蘇慕和元建擊退,蘇慕斬殺老蔔圪王。小皇帝驚喜地要下旨封賞蘇慕,卻聽聞蘇慕已經戰死。之後小皇帝把自己關在禦書房裡痛哭流涕,第二日又拿着封賞曲甯郡的聖旨踏出房門,派蘇常遠赴北疆,封元建為曲甯王,封蘇慕為侯,蘇常承襲其侯爵之位,封地始安。
往後數年,皇帝總在批閱奏折時忽然憶起什麼,問身邊的太監:“蘇将軍本月來信了嗎?”
“陛下稍安,過兩日就來了。”
“蘇将軍何時回京?”
“陛下忘了,将軍前幾日剛送來的折子,說下月萬壽節之前就回來。”
“哦。”皇帝歎笑着按了按頭,又繼續埋頭批折子,“朕還真是有些忘了。”
……
垂死的老皇帝望着遙遠的蘇慕提着食盒一步步又走了回來,一生的怨恨在一瞬間消散,滿腹的委屈也終是得到釋懷。
殿外照射進來的殘陽暖意融融,粗喘的嗓音消失,殿中瞬間寂靜下來,仿佛整個天地都安靜了。
殿門敞開,一張蒼白淡定的臉順着門縫露出,元甯祯拖着厚重的衣袍,一步一步從殿中踏出,一擡頭便看見了他的師傅,與一衆禦林軍整裝待發地守在宮門外,像是要随時為了他們的帝王舍棄自己的性命。
元甯祯立在階上,對着扶仗站立的蘇臻珩緩緩露出一抹并不蒼白、發自内心的笑,道:“将軍是在為先考護駕,還是想要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