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臻珩心底一顫，沉重地吸了口氣，連身邊的禦林軍也瞬間發了抖，急忙跪倒下去，院中的禦林軍和宮人們瞬間跪作了一片，哀痛聲疊起。

元甯祯緩緩兩步邁下台階，狀似悲戚地落了淚。又一步一步靠近蘇臻珩，悲恸地俯身倒在了蘇臻珩的身上，如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趴在長輩的頸側哭。

蘇臻珩的腦子一片煞白，隻聽耳邊的人以一個隻有他能聽見的聲音低聲說:“你方才在門外，可聽清了？”

蘇臻珩的呼吸一滞，說不出話，隻覺得難以置信。難以置信老皇帝自始至終念叨的他的“父親”原來從來都不是蘇常，難以置信元甯祯竟然這麼恨自己的父親，可是卻又……恨得理所應當，就算恨，也沒有動手，而隻是在一旁看着他咽氣。

蘇臻珩自以為很了解元甯祯，了解他的心狠手辣與寡恩少情，但他沒有想到元甯祯能這麼冷靜地忍耐下去。從小被陷害，被遺棄，回到皇宮之後又不得不謹小慎微、步步為營，狠辣的心是他必需的，那麼讓人厭恨，卻又可憐。

但是……蘇臻珩心想，還是不能原諒。他對慈愛又僞善的君王隻剩歎息，對暴戾又可悲的太子沒有憐，隻有恨和久久的無言。

他忽而仰頭一聲歎息，悲苦地閉上了眼睛。歎自己蚍蜉撼樹，螳臂當車，歎世道還是将他推到了這個境地，歎他低估了太子的心性，是他以己度人妄自揣測了太子的惡行。

空洞的心已經讓他感受不到寒冷了，也感受不到抱在自己身上的人的重量。不知何時，太監扶着太子離去了，他的神思依舊恍惚，仿佛看見了數十日後自己的結局。

之後幾日，滿城挂白，哀遍燕京。成晖帝元康的死将整個京城都籠罩了一層霧霭，但百姓極少在意帝位上坐着的是誰，更不會因為天子之死就擱置了自己的生計。唯獨與皇位之上的人有關的人和皇宮裡的人才是實實在在受了影響的。

成晖帝的棺材停靈于太廟中，還未到下葬之日，皇宮裡依舊沉侵在一片哀戚中。那日午後，蘇臻珩被召進宮裡，傳旨的太監沒說其他的，隻說是太子殿下心緒不佳，想請侯爺進宮坐坐，說說話。

按規矩，蘇臻珩到了皇宮該先去太廟吊唁成晖帝，然後才能去東宮。隻是沒想到剛到太廟門口，便見一人的跪在蒲團上，隻留了個凄苦的背影。

蘇臻珩從輪椅上起身，接過拐杖，一步一步走過去。

因為太子不許人伺候，因而殿内沒有留人，宮人也都不敢看太子落淚的景象，待蘇臻珩進了殿，便按照太子的吩咐關上了殿門，退得遠遠的。

聽聞成晖帝駕崩當日，太子回到東宮就昏死了過去，像從前一樣疼得渾身冒冷汗，但隻四五個時辰就捱過來了，直到如今都一直精神恹恹。宮人們如今也隻盼始安侯能寬慰寬慰太子，根本不在乎從前皇宮裡傳揚的風言風語了。

殿裡，元甯祯跪坐蒲團上，低首不知在看什麼，偶能聽到幾聲紙頁翻動，然後便是哭泣一樣抽動着身子，将腰身蜷縮下去。

蘇臻珩狐疑地看着那背影，他這是在演戲，還是當真為自己的父親傷心了？

元甯祯沒有擡頭，隻是淡笑一聲，但這笑中含着鄙夷的意味，開口道:“将軍為何不悔？”

那不是哭，而是笑。

“……”蘇臻珩靜默地看着他，疑惑了。

元甯祯忽然擡頭，對着面前的棺，一邊撐起一條腿站起身來，一邊念道:“朕，兒時逢将軍庇護方得安穩，唯盼将軍忠朕一人，怎奈将軍之心多變，令朕不甚惱怒。而今時過境遷，朕夙嗔漸沒，不欲追歎往事。将軍若悔，且書寄飛鴻，朕可免将軍罪，不問當年，允爾歸矣。”

這是成晖帝寫給蘇慕的信，地上擺着兩摞，其中不少都被元甯祯拆開看了，想必他已經在屋裡将已死的成晖帝譏諷了個遍。

元甯祯念完時已經到了蘇臻珩的跟前，将念完的信垃圾一樣随手一丢，微微彎眸看着蘇臻珩，道:“既想求蘇将軍回京，又放不下皇帝的面子，口口聲聲說寬宥了将軍，唯獨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這樣一個喜歡粉飾太平的人，卻讓那麼多人為他流淚，孤實在是不明白，師傅明白嗎？”

果然又被元甯祯騙了，蘇臻珩沉了口氣，道:“……那殿下，可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孤？”元甯祯冷笑一聲，“孤這輩子沒有做錯任何事，就連師傅所懷疑的父皇的死也和孤無關。但孤上輩子……确實做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