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離京了,朕應該去送送他。”
禦書房内,皇帝神色黯然,目光不知移去了哪裡,手裡的折子也掉落了,“啪”得一聲将他驚醒了。
他不該讓端王陪同蘇臻珩去的,但端王言辭懇切,說“蘇将軍為人忠正,不應該折在區區蠱毒上,若連皇兄都被這莫須有的罪名唬住了,不肯信他了,那臣弟願意替皇兄一去。倘若蘇将軍當真有不臣之心,臣弟随時可為皇兄除之!”
他信任端王,也應該信任蘇臻珩的,畢竟除了他們,這一世也确實無人能信了。他告誡了端王幾次,要他遠離南綏人,特别是戴着面具的南綏人,不論男女。
端王也給他承諾,一定會保重自己,他這才堪堪放下心來。明日一早他們就啟程了,可他又忽然放不下心了。
夜色如濃烈的墨汁揮灑,他走到殿門前靜默地站了一會兒,心想,蘇臻珩其實隻離開過他一次,那就是他七歲時拽着他的衣襟昏睡的時候。他們相處的日子少得可憐,但蘇臻珩給他的承諾卻讓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他差點忘記了蘇臻珩的模樣。
後來他派人去了始安,那人投身到蘇臻珩手下,将他的一舉一動畫下來,裝成冊子送去京城。
元甯祯這才記起了他的模樣,他屢次念道:“倘若隻是哄我,又何必承諾我呢。你可以說你會給我送一些北疆的東西,可以說你會給我寫信,卻偏要承諾做我師傅,教我武藝……”
“而今我被欺侮,師傅又在哪裡?師傅送來的東西能幫我殺了他們嗎。”
他恨得咬牙切齒,不僅是恨他們,更恨這位出爾反爾的師傅。恨意會演變成殺意,抛棄他的人該死,欺負他的人也該死,欺騙他的人更該死。
第一世,師傅在回京城的路上遇刺,但他們把刺客全都殺盡了,路上耽擱的行程隻能靠快馬一路疾馳,師傅因此還染了風寒。元甯祯有一絲失落,自己和師傅的第一次交鋒失敗,但随之而來是奇怪的快感,這種扭曲的愉悅酥酥麻麻傳至全身。他心說,果然是他認準的師傅,沒有那麼容易死,想必日後也能活得長久,能永遠護着他。
師傅不知他去他的床前看過他,更不知他看着師傅的睡顔端詳許久。十年後的第一次見面,師傅居然始終不醒,也從未想過在他成親前去看一看他。
宮裡傳來口谕讓他回宮,他回去就把傳旨的小太監處死了。
他想起來了,每殺一個人,他的痛苦就會遍布全身,擾得他整夜不眠,他懷疑是夢裡的那個妖道幹的,或許一直都和妖道有關,又或許他在兒時就中了什麼邪。可偏偏在他最虛弱的大婚之前,他遭到刺殺,師傅推門而進,他竟然在這次“初見”時脫口而出“師傅!”
師傅從未忘記過他,否則怎麼會來找他,怎麼會從暴徒手中救下他。他可能真的是中邪了,在接觸到師傅的那一刻心神立刻就甯靜了下來,體内的痛楚也消失了。
南綏地界遍布妖邪,潛伏北岐的南綏人也周身妖術。他原可以做一個殺伐由己的君王,卻被虛無缥缈的禁锢逼得做仁君,或許還會早亡!
……早亡?
前世的他正是在蘇臻珩死後,被體内的妖邪害死的。如果蘇臻珩死了,他又能活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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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南綏女人說中蠱毒之人唯有跟她去南綏才能解,想來李齊的話确實不虛。元甯祯沒有殺她,但告訴她,倘若蠱毒沒解,他可以将她再抓回來碎屍萬段。她應下了。
車隊離開京城這一日,晨間的日光斜斜地透過馬車的小窗。這日要上朝,蘇臻珩慶幸可以不必看到元甯祯前來送行,他可以一身輕松地離開京城。至于端王是否陪同他并不在乎,反正從計劃離京那一日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身邊還是會遍布監視他的人,這一趟也不是為了永遠離開,他還會回來的。
南綏女子被綁在馬上,口中塞着一塊布,戴着帷帽,看不見面容,也發不出聲響,但她能看見聽見外面的景象,頓時怔住,不可置信地掙紮起來,但終究無果。
還未出城門,崔征前來為蘇臻珩送行,兩人隔着馬車的小窗說了會兒話,崔征又将平南軍的虎符給了端王,算是交付了兵權。
崔征還帶着病容,因而沒在風中多留,與他們告别之後便上了自家馬車,途中卻令人不可察覺地微瞥了一眼被繩子捆得絲毫動彈不得的女人。
城中熱鬧,城樓孤寂,蘇臻珩和端王連同他們的手下,浩浩蕩蕩幾百人出了城門,愈行愈遠。皇帝立在城牆上,身邊沒幾個人,因是微服,并不引人注目,身邊是戴着面具的宮十二,是他最信任的貼身侍衛。
那雙修長有力的手扶着牆頭,手指無意識地彎曲握緊了,眼神竟有幾分怨毒,陰冷地喃喃道:“又走了,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