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望春忙了起來,朱老夫子常常來拜訪,花月的課業也變得更加繁重。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老槐樹下,圓圓臉的小姑娘磕磕巴巴地背着毛詩裡的葛生一篇,小眉毛皺的能夾死一隻蚊子。
“……角,角枕爛兮……”
“背錯了。”小老頭一瞪眼,白花花的胡須被噴出來的氣高高吹起,“這一句是說亡者頭下的角枕光鮮亮麗——你再想想。”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
花月信心滿滿地背出來,感覺自己在詩經上也許當真有些天賦。
一旁,花枝捧着話本,心神卻随着女童稚嫩的聲音飄蕩。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我還挺羨慕他們的。”花枝冷不丁地對燭陰說道。
葛生中的主人公即使與愛人陰陽兩隔,但是她好歹在百歲之後能與愛人在泥土下同衾。
她的孤獨是有止境的,親朋離去的陰雨不會一直在她心中連綿。
但是花枝卻不行——花枝有着近乎無窮無盡的生命。
身為器靈,還是被天道認可的器靈,隻要一日沒被天道厭棄,她的生命就是無盡的。
花枝在年幼時送走了養育她長大的燭陰等人,後來在連個飛蟲都沒有的千秋畫境裡獨自熬了千年,借用天道之力創造了陪伴她的畫靈。
可是畫靈壽命更短,妖族大能尚且有四五百年可活,畫靈還沒妖族活的長。
所以到了以後,花枝就沒有再創造過畫靈。
她在創造畫靈的時候做過許多嘗試,有時會試圖将畫靈神志和本體的畫卷緊緊綁在一起,像借由外物的永恒來保持畫靈壽命的長存。
她還在百年前創造過一個最像人類的畫靈,那個小畫靈誕生的時候是小嬰兒形态,她從萬徑山尋了牛乳後,親手撫養長大,甚至為了讓小畫靈長成擁有真正靈魂的人類,她設法把他綁在他人身上帶出千秋畫境,在外界曆練了許多年。
但是即使如此,等那少年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失望了。
創造生靈是祂的權能,即使她被祂選作了代言人,但還是僭越了。
更何況天道希望花枝能夠徹底脫離與此世之外,不沾任何因果,然而畫靈一族由花枝親手創造,歸根結底,其因果還是要歸到她身上的。
就比如畫靈萱萱的事情,玉河村那些條性命固然主因是其中村民的貪婪,但是作為“刀子”的萱萱真的就不用沾上那些因果嗎?創造她的花枝就沒沾上那些因果嗎?
花枝隐隐有些明悟,天道推她入世,或許為的就是了卻她身上沾染的因果。
不過她也不能全都按照天道的想法行事。
最起碼,天道不會想留下上古神獸的殘魂。
但是她要留下!
她要把燭陰先生留下來!
這個念頭野火燎原般的侵占了花枝的腦海,她用力地捏着手中的話本,指尖泛白。
識海中,燭陰看着忽然起了波浪的心湖,有些疑惑地向花枝望去。
“燭陰先生,我沒事。”
花枝抿唇一笑,溫柔中帶着些親昵依戀,但燭陰偏偏就是覺得哪裡有些變了。
但是顯然,花枝沒想告訴他。
燭陰看着少女忽然隐隐燃起鬥志的雙眸,還是沒有追問下去。
他甚至眼裡帶了淡淡的笑。
枝枝對他有所隐瞞也好,他終歸要離去的。
枝枝的人生會漫長而廣闊,她會結識更多的好友,也可能會将南北風光都賞個遍。
有一些執念,能讓她的生活更有趣一些。
等她再回過神,花月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隻朱老夫子笑眯着眼,一臉欣賞地看向花枝:“花娘子當真不錯,常日裡手中都捧着書卷。”
可惜這小娘子無心科考,要不也是一匹黑馬。
朱老夫子與花枝聊過,對她的博聞多識和在詩詞歌賦上的靈性及其贊賞。
但他最欣賞的還是花枝的畫。
其畫中氣象靈動,疏闊不失細膩,靈動又不缺技巧。
若非隐隐于市集中,不然也可稱為大家。
花大家略有心虛地藏起手裡的話本子。
“此處有賣茉莉嗎?”
“有的,請跟我來。”
條件反射地帶着溫婉的笑回答來人的問題,花枝回頭,看到來人确實一怔。
這不是話本子的男主角嗎?
來人正是那日凱旋的小将軍,小将軍的桃色绯聞最近在京中盛傳,單單以他為原型的話本子都多了好幾部。
不巧,這洛京的話本子,就沒花枝沒讀過的!
看到花枝的臉,陸鳴也愣了一下。
等從那小将軍從一排的茉莉花中挑出最好的一盆後,他付過銀子,才開口問道:“請問小娘子是否有姊妹?”
“有一阿妹……”
“在何處?”
花枝親眼看到那張秾豔的臉一亮,露出了某種大型犬一般的神情。
“剛剛去鄰家玩了,怎麼了?”
“……你阿妹多大?”
“八歲。”
“還有别的姊妹嗎?”陸鳴不死心地又問。
雖然不明白這小将軍為何一直執着于問這些,但是花枝還是如實回答:“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