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澄生性要強,于行宮的十年備受冷遇,回宮途中遇刺險些喪命,也未曾在人前示弱半分,沒落下一滴淚。可殿内馨香安神,祖母懷抱溫暖,不由伏在太後懷裡嚎啕大哭。
怕祖孫二人哭壞了身子,宮中女官圍在一起不住輕聲勸慰。
向沵也眼眶一酸,強笑讨巧道:“自打進了殿,皇祖母心裡眼裡可隻有阿狸一人了!怕是不知道孫兒也來了呢!”
太後破涕為笑,說他:“你這讨債鬼!和你妹妹計較什麼?大母可多寵了你十年!”
她親自取了帕子給向澄擦眼淚:“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安都城裡多了許多新鮮吃食,得空了讓你阿兄帶你去挨個嘗嘗!”
“就說是大母說的——”
太後讓李嬷嬷取了自己的令牌,遞給向澄,輕聲哄她:“你這般年紀的女娘,正是該和閨中密友逛景玩鬧的年紀,不要拘在宮裡給你父皇挑理。”
“平日裡玩累了、晚了,也不必非要回宮,去秦王府上歇着,讓你阿兄給你騰個院子。”
向澄接了令牌貼身妥帖放好,對向沵得意嚷道:“大母說了,阿兄那秦王府得分我一半!”
太後的話,向沵聽得真真切切,不過到她嘴裡滾了一遍,一個院子變半個王府了。這可比貪财無義的子錢家黑心得多!
向沵故作為難:“本王本就家資不豐,再分你這黑心丫頭一半王府,可真讨不到王妃了!”
家資不豐——這倒是真的。
趙夫人的私産和勇武侯府之前送來的财帛補貼,都被他盡數歸在向澄名下了。秦王府安撫部曲家臣、官場上交情往來,也耗資不菲。
說來窘迫,若不是太後這偶爾給些補貼,他又養了幾個很是會生錢的門客,偌大的秦王府怕早是個空殼了。
太後笑他倆滑頭,合起夥來哭窮賣慘,手都探進她的錢囊去了。但還是開了私庫,一人給補貼了一萬兩白銀。
向澄有意彩衣娛親,伏在太後懷裡仰頭,哭過的鹿眼清澈,稚氣地說:“謝皇祖母賞!但忘憂不要!”
她沖向沵眨眨眼:“都給阿兄,給阿兄娶阿嫂用!”
向沵不和她客氣,盡數收下,颔首:“謝妹妹給阿兄添妝,來日定給妹妹多添一杯喜酒!”
又逗得太後笑得前仰後合。
太後拉着向澄的手,上下仔細打量一番,滿眼喜愛:“聽小阿狸說,這一身都是你給她打點的?這心倒細。”
太後看見子孫和睦,很是心喜:“這很好,你們手足血脈最是親近,就該守望相助。”
“後宮大大小小的主子哀家冷眼看了,窮心極惡之徒沒有,但各有各的算盤。你們母妃去得早,可大母護不了你們多久了。”
“椒房殿那孩子,心好,命苦。待他祈福歸來,忘憂可時時去看他。”太後撫着向澄的發髻,語重心長,“若大母走了,這深宮中能真心實意盼着你兩好、對你偏護幾分的,也就隻有他了。”
向澄失去太多親人,聽不得這話急切道:“大母是一國之母,定有千秋百歲之——”
太後緩聲打斷她:“哀家又不是真糊塗了的昏媪,愛聽這種糊弄人的假話。”
“哀家這一生——”
她擺擺手,長歎一聲:“于國,哀家與先帝并肩齊行,一統山河,對天下百姓問心無愧;于宗室,為大桓皇室綿延血脈,撫育三兒一女,對得起列祖列宗;于自己,前半生暢快自在,後半生手握權柄,亦不負己身——”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父皇……”
殿外陽光明媚,雖至暮夏,百花仍争奇鬥豔。日光蔓延,照在窗柩邊幾案上端放的素白玉瓶上。
太後面帶懷念,側過身子,順着看向窗外:“哀家一生三兒一女……你們父皇他——”
“論經邦論道、體國經野之能,他不如大郎;論能征慣戰、行兵布陣之策,他不如二郎;就是論詩詞曲賦、嘲風詠月之才,他也不如大娘子。”
想起自己沙場殉國的兩兒一女,太後沉痛不已。
“他性子懦弱,難堪重任,本該做個閑散王爺,富貴一生,再娶一心愛的女子,開枝散葉,教兒育女。他必會是再和善親切不過了……”
太後歎氣:“可偏偏他做了皇帝!”
最不懂做皇帝的人做了皇帝,會是什麼樣呢?
兄姊妻妾的功勳,使他自卑;阿谀奉承的言語,催他自大。十二旒的冕重得能壓垮了他,可又要夜夜握着藍田玉制的傳國玉玺方才安寝。
“阿狸,哀家怎能不知你與你父皇向來不親近?”太後細細打量眼前的小女娘,她身量尚未長成,眼角眉梢仍是一團稚氣,可衆多孫輩中,太後隻覺得她最像自己。她像顆青澀的棗,看着鮮嫩可愛,可若咬上一口,定要酸人個牙倒。
這般要強性子……
“這世上最難以選擇之事,就是做誰父母、為誰兒女……”太後道,“你與你父皇親緣淺,并非誰的過錯,隻是小阿狸啊……”
太後攬着向澄不住摩挲,勸誡道:“他是父、是君,宗教禮法、三綱五常無人能說他半句不是……若是錯了,為着你好,也隻盼你軟些、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