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媪稱“喏”,提高了嗓音繼續念道:“……人倫為重者,不可不笃……”
“噼啪!”又是一棍落下,與老媪的聲音一尖一低,仿若迎合。
思竹墊在最後,被一仗打得幾乎暈厥。她自小便入宮跟着向澄,向澄待她親如姊妹,說是為奴為婢,其實比小門戶家養女娘也不差什麼,從未受過如此打罰。
她後背高高腫起,心中卻更痛萬分。殿下都尚且不舍得對她們這等卑如微草的奴婢打罵,皇帝怎麼忍心這樣責罰殿下呢?
向澄跪得筆直,沖皇帝吼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個昏君責罰她們做甚?”
“孽障!還不服管教!”皇帝見她挨了打,還如此嚣張,大袖一甩指着向澄的手中氣得發顫:“朕看就是你身邊這些讒佞小人作怪才撺掇的你如此不敬尊長!”
“給朕拉下去!通通處死!朕要看看你這目無尊長的畜生是不是真的沒有心肝!”
“你敢!”向澄怒目圓睜,一雙鹿眼一片猩紅,眼中的恨意幾乎化為雨水滴落,她越說越快,字字如刀,“聖上若真有本事,把這喊打喊殺的架勢拿去對付颛孫一族啊!打殺幾個不可反抗的宮女作甚!庸人!懦夫!昏君!”
“若你不是皇大父僅剩的皇子,這皇位哪輪到你來坐!”
向澄喊破這一聲,室内一片寂靜,唯有大敞着的門戶有風聲略過。
這話像一根細細的繡花針,輕易精準地戳破了皇帝這一生最隐秘的難堪,皇帝被權勢強撐的自尊,恍若紙糊的窗,破得漏風。
皇帝後退幾步,幾欲摔倒,被安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此刻,圓滑如安福也不敢出言緩和一二了。
皇帝瞳仁幾乎要從眼眶裡迸出來,緊緊攥着安福的手,嗫喏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喊:“給朕拖出去打!”
“百杖!給朕狠狠打!”
向澄喉嚨裡滿是腥味,她知今日這頓打逃不過去。
她不後悔,隻是恨将興康殿衆人扯了進來,眼下,唯有一計可行——拖!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推開念桃,拂開思竹的手臂,緩緩站起身,目視十二旒冕冠下帝王的雙眸,心中像燃了火,胡亂出招:“您是父,是君,今日是我忤逆失言,您盡管打來,隻是一點——”
“那戚昭質诽謗欺君,編排皇後,言行無狀,不孝不悌,您隻罰她十鞭閉門思過,如今對您親女卻責罰百杖。這滿安都城知道的要稱贊您大義滅親,不知道的以為聖上您為老不尊,看上那戚昭質,寵妾滅妻了!”
“我不服!并非不服父皇管教,隻不服同罪異罰!今您若不将那戚昭質也綁來與我同刑同罰,您就最好一頓棍棒打死了我,省的日後您被窩裡那點破事鬧得沸沸揚揚,再來疑心是我傳的!”
老宗正本插不上話,愁的幹瞪眼,聽了向澄這番毫無道理又大膽至極的話,驚得連手裡的杯子都險些握不住,心想這就是亂拳打死老師傅嗎?
皇帝也驚得呆滞一瞬,實在不知此事怎麼又牽扯到天玑閣去了,不知先罵她“不知廉恥”還是先罵“瘋狗攀咬”,殿内又是一片寂靜,唯有燭光跳動。
“瘋了!你這滿口胡言亂語,哪裡像個小女娘該說的話!”
向澄死咬着戚昭質不放,她心下盤算,天玑閣到興康殿來回怎麼也得半個時辰的路程,若真能咬到戚昭質一口,她的緩兵之計便奏效了。
她隻得在心裡給戚昭質道了聲歉意,誰叫她回宮之後就結下了這麼一個梁子,其他人她想攀咬也是無法,等她過了這關,前日舊怨便一筆勾銷罷了。
“父皇隻管責罰,可忘憂不服!”
“還敢威脅朕?那就打到你服!”皇帝突然抓起手邊的燈架,狠狠擲向向澄腳下,那虎飾青銅燈架太重,隻砸了一丈遠便停了下來,“來人!”
“慢着……”太後緩步走進殿内,身後冒出的正是剛剛不見了蹤影的老宗正小孫子,此刻正扶着太後。
“父女間有多大的仇怨,非要這般喊打喊殺呢?”太後雖和皇帝離了心,但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兩人也是有着親密無間的母子時光的,她走到向澄面前,虎着臉問,“怎麼把你父皇氣成這樣?心中有再多委屈,也不該沖你父皇發這樣大的火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綱常倫理不可亂!”
她看着向澄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伸手拉住,心疼地上下打量:“你父皇年紀大了,還能庇護教導你幾年呢?不過是父女間意見分歧,坐下來好好說道,有什麼說不開的呢?”
她勸完向澄,又走到皇帝面前:“皇帝,忘憂雖有過錯,好好教導便是了,她終究是你的親骨肉……”
她拉着向澄,對皇帝勸道:“你瞧這倔脾氣和你一模一樣!戚昭質之事,哀家也聽說了,你對他人的孩子尚有一分憐憫,願意允她改過自新,對自家孩子怎麼就這般嚴格呢?”
她故作羞惱:“先皇可從未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之說啊!”
皇帝見她說是勸和,看似公平,實際就是護着那孽障,冷哼一聲。
“朕是管不住你了,你有太後護着,朕也奈何你不得……既然如此,你這般貪圖權勢……”皇帝撐住眼中一片冰冷,“你便自己掌了這權,看看是否真有這般自在快活!”
“今日起,禁足一月,一月後,若你能走了,便自己去那長甯縣,讓朕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