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同樣要來殺死他的成年刺客們不一樣,那些人能夠真正威脅到他的生命,如果泰瓦爾不下殺手,他自己很快就會沒命,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斬草除根。
那麼這孩子長大以後呢?
等達米安成長到能夠威脅到泰瓦爾生命的地步,他需要像殺掉其他人一樣殺掉達米安嗎?
如果是的,那他為什麼現在不殺,而要給自己多找麻煩?
如果不是,那麼已經被他殺掉的刺客們,難道就沒有曾經是幼崽的時候嗎?
刺客們,和這個孩子,他們除了年紀大小和威脅程度,到底有什麼區别?這些已經被他殺掉的和可能即将被他殺掉的生命,又有什麼區别呢?
男人并不癡傻,隻是空白。
男孩與他的交集,往那個澄明自适的腦瓜子裡塞進了第一個無解的煩惱。
……
“少主人交給我吧。”女刺客說。
泰瓦爾不怎麼想把達米安交出去,他打算找個地方檢查一下男孩的傷。他的屋子裡還有好些藥品。
那個啪嗒作響的、可以讓整間屋子亮起來或者按下去的玩具也許能夠讓總是一臉嚴肅的小崽子高興起來。
泰瓦爾用兩隻手一起護着男孩柔軟的軀幹,朝随侍微微眯起眼睛,從喉嚨裡發出驅趕意味濃重的低咆。
克隆體特有的威脅聲很快被截斷成為一下悶哼。一眨眼的功夫,達米安被男人掐住後脖子從身上撕了下來。
一塊薄如蟬翼的鐵片深深插進泰瓦爾的肩胛。如果不是生死之際的精準直覺讓男人在瞬間用力收緊背肌,同時幹擾到男孩的發力方向,這截刀片将絕對高效地刺入他的後心以收割生命。
男孩眼見一擊不中,自己失去了最後的機會,神色并無波動,隻是站在原地,表現出一種直面結局的坦然。他一隻手的手心處還在汩汩往外冒血,那是剛剛捏着刀片用力時留下的新鮮傷口。
達米安直面着他刺殺對象的盯視。他企圖并且差一點點就成功殺掉了他,而這一回,克隆體沒有再留手的道理。男孩為了配得上自己與生俱來的王者氣質,大無畏地朝男人仰起臉。泰瓦爾注意到,男孩的瞳孔不自然地緊縮,眼睫也在微微顫抖。
這一個年幼的與那些成體刺客到底有什麼區别?
達米安面對死亡仍然心懷恐懼,他溫熱的人心尚未冰冷。
男孩仍有被重塑的可能。
随侍一言不發,就那樣無波無瀾地看着兩人。在整個扭曲而畸形的隧洞裡,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與帶着血腥味的微風将他們溫柔環繞。他們在虛僞的對峙中耗盡力氣,沒有人目送風的離去。
……
【哥譚·紅頭罩安全屋】
“那兒,漂泊的流水
從葛蘭卡的山坡沖下,
藏進蘆葦小小的縫隙,
容不得一顆星星的遊泳。
我們尋找着熟睡的鲑魚,然後
喃喃在它們的耳邊,
騷擾着它們的夢境。
我們倚靠在蕨草上,看那蕨草
把淚水滴落進年輕的溪流。”
……
【刺客聯盟·中東基地】
克隆體仰望星星的時間變長了。他從前是在享受愉悅的獨處,現在——
有時候在發呆,有時候在發愁。
還有的時候,在等待。
他坐在小屋門口的石階上,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落地聲。達米安在隐匿方面擁有着其他刺客無法比拟的優勢,不過這沒法瞞過泰瓦爾。男人朝那個方向做出一個口型,配合着右手食指在空氣中滑動。
達-米-安。
那是一個類似于在風中畫出三道波浪的手勢,意味着念出“達米安”所需要的音調變化。
達米安知道自己又失敗了,于是從黑暗中顯出身形。達米安·奧古天生執拗,自那次無果的兩敗俱傷之後,他對克隆體聲明:“我不會因為你毫無必要的仁慈和輕視就放過你,但是僅此一次,我會等待你痊愈,然後決鬥仍将繼續,直到我殺死你。”
達米安遵守他的承諾。大半個月後他們有了第二次交鋒,之後是無數次,通常以男孩被粗暴地扔出那件小屋為結果。門被重重地甩上。數把長刀報廢在克隆體的手下,同時男人學會了鎖門。
能不能不要在中午的時候偷襲我?
泰瓦爾煩躁地想。這小破崽子不睡午覺的嗎?
他嘗試用各種方法威逼利誘,讓達米安調整決鬥時間。他給那孩子準備了用紙折出的青蛙,獨角獸和千紙鶴,還有各式各樣能夠在空中盤旋的紙飛機。
他從自己的口糧裡省下一些水果。刺客聯盟為門徒準備的都是惡心無味的營養液,正常意義上的食物很難得到。一開始這些舉動帶着明顯的目的,後來成了一種習慣。達米安·奧古,身體七歲,實際年齡四歲,他還沒法完美地隐藏自己眼裡的星星。
泰瓦爾能夠感覺到男孩與其他成年個體有些本質上的不同,不隻是年齡大小,而他顯然更加青睐這一個。對于達米安來說,他的生命中還沒有出現過“需要殺死的對手”“需要無視的塵埃”“需要服從的上級”之外的,能夠既有交集也能和平共處的對象。
……
“這是什麼東西?”男孩嫌棄地說。
蘋果。
克隆體在沙地上劃出半個“蘋果”單詞,被打斷了。
“我當然知道這是蘋果!”達米安提高了音調,男孩尖利的童聲拐出了一個有點好笑的弧度,“你幹嘛把蘋果搞成這個鬼樣子?”
這是。
這是兔子。
克隆體舉起手,食指和中指俏皮地彎曲兩下,再比劃口型和單詞。
兔-子。
達米安見過沙漠兔,它們的耳朵遠比這更長、更寬闊,通常是高高聳立的,不像這個,看上去溫馴服帖,不過他還是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捏着那個蘋果兔子看了又看。随着時間的流逝,蘋果兔子的表面開始爬上鏽色的氧化痕迹,男人催促達米安快點吃掉它。
然後他們寒暄完畢,開始新一輪的厮殺。
達米安在與男人的每一次交手中已經能夠堅持到3分鐘出頭。今晚他在泰瓦爾右臂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同時削斷了男人紮起來的一截小辮子。
他們飽含默契地休息。男孩和男人并排坐在小院的一角,小的那個偷偷仰起臉,看着克隆體為自己包紮、上藥,而他不行,他要帶着一身淤青和下腹中拳的劇痛蹒跚離去,以此證明他又一次拼盡全力的挑戰失敗。
男人就算安靜地坐在那裡,也像一座大山,不可撼動。散落的半長黑發遮住了泰瓦爾的眼睛,他平穩地呼吸,甚至沒有為剛才的交手流下一滴汗。
達米安為自己遙遙無期的勝利感到無所适從。
他無所适從的,又何止是輸赢?
【哥譚·紅頭罩安全屋】
“走吧,人間的孩子!
走向那荒野和河流,
與一個精靈手牽着手。
這世上的哭聲太多了,你不懂。
那個眼神莊重的孩子
正和我們一起走着
他再也聽不到溫暖的山坡上
牛犢稚嫩的呼叫;也聽不到
水壺在爐子上的鳴叫,那聲音
曾安撫過他的心靈
也聽不到了
老鼠圍着箱子的蹦跳。
因為他來了,人間的孩子
到水邊和荒野裡來了,
和第一個精靈手牽手了。
這世上哭聲太多,而你……
不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