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長槍站在城樓上,聽見慘叫和怒吼從火裡浮起,看到一座座屋舍轟然倒塌。
在血海裡漂着的,是城中百姓。男女老少都在掙紮,卻還是溺死在了血中。
他就那麼靜靜看着士兵燒殺劫掠,留下一堆堆燃燒的廢墟。曾經的安甯被全部焚盡,濃煙在他的眼上塗滿鮮血與穢土。
“還能怎麼死的,屠城遭天譴了呗。”
他分辨不出那些苦苦掙紮的人在呐喊着什麼,但這句話是清晰的。一字一字都化作利刃,在他心中劃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痕,每一下都是錐心的刺痛。
心髒痛得仿佛被絞緊,喘不過氣來了。鼻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樣,張開嘴喉嚨也像是被用什麼東西粘住了,用盡全身力氣都難以吸進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魇着了,卻調動不了身體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幾乎讓他瀕死。
他在黑暗裡掙紮了很久,終于猛地醒過來。
“呼……”
大口大口喘着氣,死裡逃生。
寂靜的夜裡,他能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
被子悶得他感覺自己全身是汗,索性起來去盆架那拿手帕擦了擦臉,又打開客房後門,放夜風吹進屋。
涼風一吹,渾身松快。
後門外是個露台,可在邊上欄杆處坐着賞夜景,他過去坐了會兒,忽然瞧見隔壁亮起燈。
隔壁住的是時霖……他想了想,朝那邊走過去。
因為與隔壁房就隔了一堵牆,兩間房挨得近,伸手就能夠到那邊的窗戶。他敲了敲窗,喊着時霖名字。
結果還真有動靜,沒幾下時霖便過來開了窗。
幸好,時霖亦未寝。
柳守微探手抓住欄杆,一個施力便躍了過去,門也不走,直接從窗戶進。
時霖看着這個突然爬進自己房間的人,無奈道:“你若是要跑來我這裡,那便别多要一間房,還能省些銀錢。”
柳守微聽他損自己,也毫不留情地回敬:“當真?那我明日就同你睡一張床。”
時霖不好接他話,說真也不行,假也不對,惱羞成怒便要吓吓他,擡指欲點。
“哎……别點我。”柳守微投降。
時霖也隻是與他玩笑,看他示弱便很滿意,收了勢,臉上也柔和許多:“大半夜的,怎麼了?”
“睡得不舒坦。”柳守微往裡坐下,“來你這裡轉轉。”
喉嚨有些幹,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去之後,他又思緒如潮,皺起了眉。
他忽然想起來,那天玄四臨死之前,說他才是大惡人,罰惡使最該罰的是他。
六年前,趙軍攻下益安城,城中百姓被屠數萬。
城是元成攻下的,這是趙國第一次在與陳國交戰時取得如此大勝。那時他滿心歡喜,以為自己可以借此一路向南,滅陳朝,成就不世之功。
可他沒想到,趙軍進城不到兩日,一切就朝着他從未預想過的方向奔去了。
趙軍屠了益安城。
他直接沖去主帥面前,破口大罵,差點動手脅迫主帥,讓人下令嚴禁劫掠傷人。
可是主帥一句以下犯上就壓住了他,拿鞭子抽了他一頓,對他說,将士們出生入死,就是為了得到錢财,這一個個士卒,家裡哪個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們在外拿命養活。
“你可是前朝皇室,有個得力的哥哥,家道中落了都還有晉王爺養着。你清高,你打仗是為了國為了百姓……裝模作樣給誰看!老子最見不得你這種仗着家世威風的!拿命換點錢,你還不讓了!你是不是人啊?”
柳守微很想過去給這老匹夫一刀,想想遠在建平的兄長,最後還是忍了。
他甚至躲都沒躲,結結實實挨了主帥一頓打。
他是武功蓋世,但他沒有救人的勇氣……可即便他勇敢,他又真的能救下這些人嗎?
那時他忽然反應過來,這本就是大趙朝廷默許的。
大亂之世,趙國養不起什麼仁義之師,隻有兇兵。
太武帝在時滅佛寺、除豪強、廢賤籍,從那些貴人手中收攏大量錢财土地,将田地分放給百姓耕種,才組建起天钺軍這樣軍紀嚴明的軍隊。
大魏一亡國,舊政全部廢除,哪兒還有什麼錢養将士。
他也不是一個剛上戰場的愣頭青了,他知道自己所攻下的每一座城池,俘虜的每一個人,都該是給麾下士兵的獎勵。若是趙國有足夠的錢糧獎勵士卒,自然可以要求他們不擄掠,沒有就隻能放任他們自己搶奪。
隻不過從前他面對的是整個部族全民皆兵的烏環,烏環人對漢人百姓可沒客氣過,他自然心裡沒有什麼負擔。
南北到底同根,如今他面對的是手無寸鐵的漢人百姓,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從前太蠢。
或許玄四說得沒錯,他是那個最大的惡人。
如果不是他,趙軍根本攻不下益安城。他勝了,給大趙立功,然後給益安城帶來一場災難。
還不如不勝呢。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有了要逃離的想法。
“我在想……”柳守微深深吸了口氣,“靈澤,我問你,如果元成還活着,你會不會給他下罰惡令?”
時霖給了他答案:“會。”
這倒也是柳守微想要的答案,心中巨石落地,他淡然道:“可惜他死了。”
若當時也有一位罰惡使出現,将他打入地獄,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