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師妹知道自己問錯了話,雖然房尹若可能并不介意,但她心裡還是梗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道:
“師兄,如果是狴犴宮的話,或許可以帶你出去。”
“……”
房尹若笑了一下。
捧着烤魚吃本來是很粗魯的動作,但他吃得不緊不慢,也不龇牙咧嘴,偷偷摸摸的舉動,卻被房尹若吃出了“享用”二字。
他抿了抿骨頭,丢在地上,拿起第二條,不在意地說道:“我看前幾日星盤預測東南方向将有魔患,狴犴宮人手不足,于是就近選擇同光宗聘用。”
“但是說到底,擇人也要評估價值與風險。”
房尹若道,“比我厲害的大有人在,師妹,倘若你有的選,會無緣無故選擇麻煩嗎?”
“……”
卿師妹嘟囔:“好吧。”
或許是被提及心事,走了會神,魚肉陡然燙到舌尖,房尹若“嘶”了一聲,将烤魚撤離嘴唇,看向卿師妹,眯了眯眼睛,似有所想般:“你還有事?”
在卿師妹看來,若師兄的眼睛形狀偏長,睫毛濃密,瞳色類琥珀,微微含起時眼角内鈎極為鋒利,可惜這樣的攻擊性隻存在一刹,一刹過後,又恢複了無所事事的神情。
她扯開嘴角露出個有點微妙,又有點尴尬的笑容。
“這麼明顯嗎?”
“你的心事都寫臉上了。”
卿師妹隻好期期艾艾道:“若師兄,大家都在寫自薦書,我,我的字寫不好……”
卿師妹進宗門之前并未念過書,進宗之後開始自發的學讀寫,如今讀倒能讀不少,隻是一手爛字實在羞于給外人展示。
房尹若聽懂了:“我幫你寫?”
卿師妹小雞啄米順坡而下:“好呀好呀。”
同光宗不比其他門派,招收弟子的方式很野雞,全靠宗主出門遊曆拐帶。
卿師妹是在一個山疙瘩裡被撿到的。
那時候她戴着草帽,穿着裁縫補丁的粗衣,整日背着籮筐裡的嬰兒在河邊趕鴨子。家中五個姊姊盡數嫁人,她也被預訂給山那頭的屠戶,隻待天癸水至後就出嫁。
那天碰巧遇見路過的宗主,見她骨骼清奇還算個人才,遂花了比彩禮高三倍的價錢,将她帶回了宗門。
宗主賜她法名塵卿。雖然宗主本人從未提及,但卿師妹猜測,這個名字,是要她忘卻前塵,開啟嶄新的生活。
願景總是美好的,來到同光宗的短短半年後,卿師妹在心裡面搭築的期待就像被蟲蛀空,漸漸開始崩塌。
她纏過足,練劍下盤有後天的缺陷,加上從小住在深山裡不與人往來,鹦鹉學舌般笨拙的社交技巧很快惹來輕視與背刺。口音是花了兩年才徹底糾正過來的,這時候交友圈子已經基本固化,沒人再願意搭理她。
除了房尹若。
卿師妹好歹隻是人際關系冷淡,房尹若則根本沒有社交這一回事。
非要形容的話,他應該是宗門裡最不招待見的那号人。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劍提不動符畫不好,八年來所學除了算卦再無其他,即便如此,連卦象都分不清。
最遲入宗的小師妹都已經辟谷中期,而他一本《練氣》看了八年也才将将學會引氣入體。
肉眼凡胎不辨魔氣,整日除了偷魚打鳥就是發呆瞌睡。
修行門派實力至上,房尹若天賦努力兩不沾,如果說誰最受歡迎可能還要分個三五六,但若有誰是宗門之恥的投票,房尹若是當之無愧的。
最可氣的是,偏偏宗主對這個之恥還不錯。
弟子們撓破腦袋也想不出不把他掃地出門的理由。同樣是弟子,一個要天賦沒有實力沒有上進心沒有的人,憑什麼和他們的待遇一樣,還比他們自在?
這合理嗎?
-
房尹若夜晚燒了壺開水,兌上涼水坐在書桌邊上泡腳,伏在桌案上寫卿師妹的自薦書。
燭影晃動中不時響起水面隐密的拂動,他揉了揉手腕,将毛筆擱在筆架上,細細地卷起自薦書,這時耳邊響起:
“笨蛋,笨蛋。”
房尹若充耳不聞般,将紙卷放好,然後抻了個漫長的懶腰,伸手去夠巾帕,慢吞吞地擦腳。
桌上趴着一隻紅目薄翅的銀蟬,嗡嗡地動着翅膀,嗓音細弱,語氣卻是十成十的嘲諷:“笨蛋,璃是笨蛋。”
房尹若停下動作。
一根手指摁過去,還在哼哼唧唧的銀蟬頓時就閉了音,害怕她真的會摁下來似的縮了縮觸須,小聲但勇敢道:“璃沒有朋友。”
沒頭沒尾的,但房尹若知道銀蟬在說什麼。
卿師妹與他不過是被排擠在金字塔之外的兩個孤立的人,在外人看來,他們或許是報團取暖。但房尹若清楚,卿師妹從來沒把他當成真正的朋友。
她是個從出生就被抛棄的女孩。
不懂得愛,不懂得被愛,隻是像迫切尋找水源的渴獸一樣需要的孤單以外那一點虛弱的陪伴,即使這個對象是萬人嫌也沒關系。
房尹若看透了她,但從不說什麼,因為根本上來說,他們是一樣的人。
明知虛僞的陪伴是鏡花水月,但是沒辦法,太缺了。
因為太缺了,所以隻要有,哪怕虛僞一點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