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天,車頂上放着一桶清水很快結了薄冰,他在碎冰水裡浸布洗布擰布,動作一氣呵成,不時聽得幾下鋒利又寒涼的摩擦聲,看的人心驚膽戰。
見到掌櫃一行人經過,侍衛也隻是留了一眼,換個位置繼續擦車去了。
玄字三号房在二樓盡頭,推開門的刹那,那具陌生屍首還安然躺在床上,嚴絲合縫的蓋着棉被,恍若睡去。
白監長顯然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熟稔地在死者額頭敲了敲,空空,然而又擡起死者手臂捋開袖子,看見上面掌大的斑狀紅痕,點了點頭:“這就是‘無腦症’。”
無腦症,名字很直給。
房璃還是道:“煩請監長講解一下。”
“恰如我先前所說,得這類病的症狀很統一,本監長驗過十二具不同環境下的屍首,得到的結果……”
陳師兄很驚訝:
“白監長會驗屍?”
“嗐,你們不知道,”監長來不及阻止,掌櫃已經一連串交代了出來,“這種苦寒之地哪有其他人,他能當監長還不是因為會驗屍?查案辦案結案都是一個人,說是監長,其實也就是個……”
一隻胖手死死捂住那張嘴。
姓白的仗着體型優勢挾持住,掌櫃的揮舞着手臂,白監長鎮定道:“沒有得到任何結果。”
“我查遍所有書籍,也解剖過死者的大腦,前者了無痕迹,後者痕迹了無。”白監長的唇角泛起一抹苦澀,“事到如今,實在黔驢技窮了。”
“這屍首顱腦内部有微量魔氣。”
一句話,白監長心神大振,雙目灼灼地看向陳師兄:“少俠,此話當真?”
陳師兄不置可否,再次并攏雙指,緩緩抹目。
再睜眼時,他的視野裡所有東西已變成了深深淺淺的半透明“氣”狀物,他指着死者顱腦邊緣一點微不可查的黑氣道:
“這裡,就是魔氣殘留,隻不過快散了。”
房璃很滿意自家師兄的表現,順勢開口:“元嬰修士可以暫時剝離元神,用元神追溯魔氣來源,還請監長大人速速備些安神符,助我師兄成事。”
“……”
掌櫃的如夢初醒,哎哎喊着,不多時搬來一沓落灰的空符,陳師兄咬破指尖熟練勾畫,一筆落成,黃符驟然發出刺目的光芒,他拍在自己的腦門上,盤腿入定。
未幾,他的周身便被柔和的金光包裹,一縷無形的靈光從眉心鑽出,沒入屍首的額間。
場面落針可聞。
等待。
無窮無盡的等待。
房璃站在掌櫃旁邊,黃符厚重的塵灰不住地往臉上撲,她面無表情地嗆咳出一聲,旋即拔腿走向房門外,捂着半張臉搖晃了幾下身軀。
——痛痛快快打了個噴嚏。
這折磨人的差事。
她揉了揉鼻子。
或許當初該賭一把,跟那個狴犴宮的道長走。
腦子正胡亂地想着,耳畔猝然響起一聲輕笑。
院子裡的侍衛還在擰抹布,滴滴答答的水聲,寒風穿過空堂呼嘯的嗚咽。
但房璃無比确定,那聲輕笑,就在她的左手邊。
轉頭。
少女纖腰薄肩,不披大氅也不穿棉襖,露出來的肌膚白的像瓷。
她一身水藍色廣袖紗裙,挂着琳琅滿目的金片珍珠銀絲,衣肩上還披一件镂空的金銀絞絲紅玉軟簾,活像一個行走的寶石盒,立在寒風中如同瑩露,漾出絲絲晶瑩的褶皺。
臉上則戴着同色的帷帽,面紗垂下擋住臉頰,隻有被模糊的隐約輪廓,在藍紗上凸起小小的山丘。
“你怎麼穿成這個樣子呀?”
少女的嗓音似凝固的蜜漿,甜的化不開,咯咯笑道:“冷嗎?這客棧沒有地龍,不過我房裡剛燒了爐子,你要是冷的話……”
還沒說完,院子裡立時傳來一道有力又冷淡的聲音:“殿下!”
殿下?
少女身形一頓,房璃聽見那帷帽之下嘀嘀咕咕一番,随後這位殿下兩手抓着闌幹,踮起腳,氣呼呼地喊道:“并玉!你真煩人!”
在神域,神仙百官均可稱殿下。
在凡間,殿下是皇室貴族才有的稱号。
房璃斂容屏息,模樣天真無邪,笑眯眯道:“沒事沒事,我衣服厚着呢,我不冷。”
八年蝸居同光宗足不出戶,但一身看人的本事卻從未出過差錯。
行走江湖嘛,都是過客,堪破不說破。
話音剛落,兩人便聽見房中傳來高低錯落的驚呼。
“普陳道長!”
白監長體貼地托住陳師兄的脊背,但由于體型較之狹隘的房間過于龐大,蹲下來又不方便,半蹲不蹲幾次後,隻好彎着腰,關切道:“道長感覺怎麼樣?”
剝離元神之前,陳師兄的表情始終是淡然的,眼下額角竟然滲出了薄汗。
他搖了搖頭,元神耗費過度,似乎有些艱難,但口齒依舊清晰,一字一句道:“三丈。”
“什麼?”
“元神溯源,死者顱腦中的魔氣來源,就在這個房間——”陳師兄頓了頓,擡首,緊閉着的雙目對準床榻上死寂的屍首,“三丈以内。”
宛如九天驚雷,扶着門框的房璃蓦然回首,那位戴着帷帽的殿下還背着手站在原地,歪着腦袋,正笑嘻嘻地看向她。
“……”
白監長驚覺自己出了滿背的冷汗,掌櫃在一旁滿臉菜色,磕磕巴巴,陳師兄冷靜道:“如今這情形,還請白監長下搜查令……”
“搜,搜查令,對,搜查令!”白監長豁然大悟,颠着步子擠出房門,掌櫃的不願再多沾染晦氣緊随其後,房璃正琢磨,下一秒,陳師兄無情的命令從屋内下達:“若師弟,你随白監長去,我在此處看守屍體。”
“……”
房璃沖門口無聲地吐了下舌頭,長腿一邁,像團繡球一樣,骨碌碌往樓下跑去。
長街寂寥,一整條的商鋪死氣沉沉,隻有角落裡一個人抱着草靶子嘶嘶呼着冷氣,上面的糖葫蘆是整片天地唯一一抹亮色。房璃按照來時的記憶追趕,很快找到了巡按監。
這個巡按監也不知是哪年建的了,看上去透着一股濃重的廢棄味道,青牆灰瓦,朱門大開,闊步走進去,前庭裡空無一人。
正前方是大堂,遠遠便見正中屏風的山水朝陽圖,白監長黃鼠狼一樣的聲音從裡面傳來,越來越近,透露着幾分求饒的意味:
“大人,事态緊急,若非必要,在下是絕不會輕易開這個口……您,您說句話,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