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璃如此認為。
赦比屍笑了:“姑娘,你怎麼就确定,我不是無緣無故?”
房璃:“不确定,所以現在來問。”
赦比屍:“倘若我撒謊呢?”
房璃:“我自有判斷。”
赦比屍:“要是我不願意說呢?”
房璃笑了,聳聳肩,拉住身旁的人傀,這個動作被樹下兩人一絲不落地看在眼裡。
“有更方便的解決方式,”她舉起人傀的手晃了晃,笑得明豔。“我不相信您會選擇麻煩。”
徐名晟在半個月前來到金蟾鎮留下人傀,所有金蟾鎮的人都知道他是誰。
不認人,也要認那塊狴犴宮的牌子。
房璃知道能夠産生威脅的是什麼。
“……”
赦比屍緩緩吐出口氣,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喜陽,凍紅的臉頰上說不出是釋然還是疲倦。
“一個二個的,都不肯放過我。”他嘟囔着,卻是把藏在身後的匕首丢到地上,然後一屁股坐進雪裡,不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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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拿孤魂野鬼,通俗點,就是神域的收屍人。
顯然這并不是個體面的職位,吃力不讨好,因為留在人間的鬼魂通常有各式各樣的頑固理由,要去浸泡,軟硬兼施,還要地府那邊溝通打點,重新送入輪回。
跟那些怙頑不悛的靈魂打交道,經常讓赦比屍覺得自己是個佛光照頂的大聖人,好在,他還蠻喜歡這份工作。
常言道,興趣是最好的領導。
于是年複一年,他遊蕩在通天域和人間,去那些荒野,戰場,貧民窟,豪宅,廢井,尋尋覓覓,覓覓尋尋。
然後有一天,赦比屍遇到了一個年輕的靈魂。
曠野空蕩,彌漫着殘餘的腥氣和火藥的味道。
那個靈魂死狀慘凄,是被挂在城牆上懸屍示衆,腐臭的血一滴一滴,最後流幹了,屍體變成了一根扭曲發漲的白肉。但他的靈魂還沒死去,在城牆一角打坐,時不時仰頭看看自己的屍體,然後繼續打坐。
軀殼死去的靈魂無法在人世間久待,能夠久待的,無不是已經被執念釘死的變異靈魂,形态早已看不出人的模樣,這也是為什麼跟地府打點時如此心累的原因。
赦比屍不僅要找到他們,還得說服他們,消解執念,扭轉靈貌,個中艱辛,難與人道。
可是那個靈魂,卻看上去很健康。
是的,健康,赦比屍第一次用這種詞去形容一個死人。
那靈魂的形體不僅還維持着人類的形态,而且模樣之俊秀,連遊走百川大海的赦比屍也覺得驚奇罕見,眉目清朗,雙眸平靜,隻穿着最單薄的裡衣,赤足盤發,即使已經死去,他也堅持打坐,于天地之間,仿佛一隻瀕死但美麗的蝴蝶。
如果連這樣人都能叫作有執念,赦比屍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靈魂可以入輪回。
四野阒寂,綿長的風貫穿蒼穹,送來血色夕陽荒涼的溫度。看見赦比屍,靈魂似乎并不意外,赦比屍伸出手,他便握住,泰然自若地站起來,跟在身後,腳步松快。
他說他是一個國家的将軍,赦比屍見他年齡不過弱冠,應當是個相當優秀的少年将軍,可惜死于戰争的魔爪。
偌大的三域,這樣的靈魂不在少數,有些很幸運,為國捐軀一生功業,瀕死時刻飛升成神;像眼前這個俊朗的少年,顯然就是缺了運氣的那一種,他沒有成神,而是變成了孤魂野鬼。
少年将軍風趣幽默,說起自己的經曆,常常将苦難化作俏皮的玩笑,逗的赦比屍一陣一陣捧腹,于是不甘落後地,也将自己見識過、聽說過的靈魂故事講給他聽。
這樣的溝通讓赦比屍覺得奇妙,少年似乎有一種讓他人敞開心扉的能力,而他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受了。
赦比屍有點不舍得讓他走了。
像少年将軍這樣優秀的人,即使沒有成神,也該有一個好的結局,所以這位妖神拿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和魄力,上至天宮下至地府,四處打點溝通,隻為給他争取一個條件好的轉世。
在這期間,少年将軍陪伴着他遊曆四海,撿拾孤魂野鬼,再送入輪回,一神一魂漸漸交心,竟成為了難得的知己。
赦比屍為神低調,做事謹慎,一生中唯一一次意外發生在那天————他引着一個迷路的亡魂前往地府,卻因為黃泉突然漫起的大霧迷失方向耽誤了亡魂轉世的時間,等霧散去時,轉世的靈魂已經魂飛魄散。
這是他從業生涯的第一筆敗績。很不幸的是,他們這一行不允許敗績。
好巧不巧,那亡魂是天宮某位中神的投影,好不容易渡過了一世劫,結果出奇地死在了轉世路上。捅下大簍子的赦比屍自願請辭,革去神職,堕入通天域。
好消息是,少年将軍可以轉世了。
赦比屍很高興,又有點不舍,等他轉頭去尋少年準備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時,卻意外地發現,少年将軍不見了。
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消失了。赦比屍很迷茫,他不認為能有鬼魂在一個妖神的眼皮子底下毫無痕迹的消失,盡管是曾經的妖神。所以從那以後,他便開始不斷尋找,一直找到現在。
來到金蟾鎮的第一天,赦比屍就發現,鎮上有強烈的魔氣。
入了魔的人,靈魂已經徹底扭轉,一旦死去,别說輪回,很可能連人形也保不住,最終成為不受控制的怨靈。
赦比屍處理過不少這方面的事故,知道有多麻煩,因為怨靈沒有歸處,根本無法徹底清除,隻能用一些靈器收納,而靈器是有限的。
金蟾鎮的魔氣非同小可,赦比屍暗中觀察了兩天就發現,不管他殺了多少人,鎮上還是會有一個接一個的人中招。
魔種在他們體内生根發芽,隻待時機成熟,便可趁勢發作。
“吞夢是我的作品,可以無聲無息地吃掉人的大腦,過去收魂時,有那種強行占據軀殼不肯離去的,我就用吞夢。”
赦比屍的聲音很慘淡,積年累月的風霜雨雪,完全看不出一個神的模樣,眼尾嘴角堆砌着化不開的憂郁,“入魔的人和死無異,隻會害死更多的人,我也沒有那麼多靈器收納,隻好……”
“隻好出此下策,在他們入魔前殺掉這些人,”房璃開口接道,“對不對?”
赦比屍擡頭,聽不出她聲音裡的喜怒,有些茫然道:“對。”
“為什麼不直接找幕後黑手?”房璃道,“以神的能力,找到一個嫌疑人,有這麼困難嗎?”
房璃的語氣沒有絲毫的咄咄逼人,隻是平淡的叙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赦比屍回答:“因為找不到。”
“……”
“即便是神,也無法看穿每個人。”赦比屍疲倦地笑了一下,“比如你,姑娘。”
人傀望了她一眼,房璃神态自若。
“兇手大概是用了什麼法器,隻有在魔種入體之後才能感應到,每次魔體一死,那股魔氣便立刻消失不見,無從追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