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璃心道,早知道咬咬牙在城裡租個客棧,如今這架勢,像是直奔着棺材去的。
她在書裡讀到過,許多遊曆道士,沒錢住房,就會選擇鸠占鵲巢,霸占死人的屋子。
兩個月前第一次見到那位徐道長,那般逼格,那般端姿,披的大氅還是凫靥裘,沒想到竟是外強中幹,連拂荒城的客棧都住不起,隻能找這種野路子嗎?
“進來呀。”混亂的思緒被打斷,塵卿在招手。
進到裡面,房璃發現,确實别有洞天。
在這個連狗腰都直不利索的小地方,竟然到處都是漏光的洞,房頂,牆壁,木窗,活像一塊被蟲咬空的果核。
呆傻之餘,房璃将目光緩緩對準正前方的神龛,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成了神還如此落魄,得是混的有多慘?
……神龛裡隻有一隻斑秃的老鼠,直立着身子大膽盯着三人,房璃隻看了一眼,便感到惡心的挪開了視線。
塵卿用劍鞘扒開地上的稻草,掀開一塊木闆,露出地下深不可測的樓梯口,她熟練地走下去,隻露出半截身子,沖另外傻掉的兩人招手:“這邊。”
樓梯的盡頭竟是一片木質的平地。
房璃穿着繡花鞋,踩上去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很輕的“咚”。
這是一塊厚的木闆,底下是空的。
再細看,木闆死角矗立着四根長棍,長棍上方有油燈與鐵鍊,鐵鍊纏繞,隐約透出什麼機關的造型,沒等她反應過來,塵卿握住角落裡一個不知名的把手,開口道:“站穩了。”
房璃剛想應答,下一秒,失重感海灌般襲來。
風将發絲扯的痛,心髒的位置不斷攀升,分秒之間漫長的好似一個世紀。
終于停穩後,房璃亂糟糟地喘着氣,指尖掐得紅紅白白。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琉璃鏡背後的雙眸充斥着不敢置信。
——親娘!這是什麼神機?
“還可以吧?”塵卿仔細地瞧着她的臉色,“多了就好了,我第一次站上來比你可慘多了。”
房璃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鞋子踩到最後一層的地面上,擡頭,動作一頓。
地下的并非什麼地下室。
街道,建築,池塘,攤車,閣樓,燈籠。
即使已經塵灰蛛網凝結,卻不難看出曾經的輝煌與繁華。
——赫然一座完完整整的小型地下城,是真正的别有洞天,雖然空無一人。
連陳師兄也被眼前這幅景象震撼到了,這曠野之下,還有這種地方?
地下沒有想象中的悶,反倒是空氣通暢,似乎還熏了香。塵卿帶着他們在迷宮一樣的街道上繞啊繞,鞋底踏在地面上發出空曠的回響。
最後他們來到了一家書肆。
門上貼了屏音符,所以直到門縫打開的那一刻,房璃才聽到了從裡面傳出來的動靜:
——“一!一!一!”“你傻呀,直接從‘這裡’過去吃不就好了?”“落子無悔!不行不行!”“賭不賭?輸了去後院學烏龜爬三圈!”
……
房璃是何許人也,同光宗頭号混子,聽到第一個音節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立即去看陳師兄的臉色,不懷好意地拖長了聲音:“哇哦。”
與此同時塵卿猛地一激靈,似乎終于想起跟在自己背後的是哪位,頭皮發緊。
她不輕不重地咳了一下,沒用,隻好深吸口氣,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咳咳額——”
屋内有人眼珠一錯,旋即愣住,猛地用手肘捅旁邊的同伴;
一陣揶揄惱怒過後同伴也愣住,如法炮制地去捅旁邊的人……然後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他們的目光越過眼淚快咳出來的卿師妹,落到了那道沉默矗立的黑影上。
死寂。
不敢置信。
……活見鬼了。
有人率先反應,大聲喊:“大師兄!”
“大師兄?”
“大師兄!”
如同幼鳥歸巢,弟子們“嘩啦”丢下手中賭局,其中幾隻腳趁亂踹翻棋局,幾隻手胡亂将賭金塞進衣袖,所有人淚眼朦胧地撲了上去,七嘴八舌道:“大師兄,你還活着?”“熱的!”“你怎麼到這了?”“見過徐道長了嗎?”“……”
“……”
陳師兄不言不語。
弟子們心虛得要命。
宗主常年不是遊曆就是閉關,日常修煉生息全權由大師兄代理,大師兄之于他們,等同半個師父。
——不,比師父還可怕,尤其是這種時候,普陳越是安靜,接下來的事情就會越恐怖。
“咯吱”,哪裡的骨骼響了一下,陳師兄緩緩擡頭,仍舊是笑眼眯眯。
“六博?”
弟子們:“……”
“牌九?”
弟子們:“……”
“還有投壺,我是不是該誇你們尋歡作樂之際還不忘練習準頭啊?!”
弟子們膝蓋一軟,嘩啦啦跪成一片。
陳師兄頭疼得很。
同光宗近些年擴招的一批資質雖好,但年紀小,一顆玩心沒人看着就關不住。
但他無論什麼情緒旁人都看不出,隻有諱莫如深的臉色是真的。弟子們偷瞧着師兄的臉色,一時間悔不當初,隻戰戰兢兢道:“我們知錯了。”“前幾日都沒有耽誤練功,今日是徐道長說可以玩我們才玩的!”“真的真的,徐道長說……”
“住嘴!”陳師兄的臉色不白反沉,活像一塊燒焦的鍋底,“徐道長徐道長,練功需寸積铢累,非一日之功,難道徐道長讓你們去死,你們也去死嗎?”
叽叽喳喳的鳥雀頓時靜的像被掐了脖子的雞。
陳師兄話說一半意識到不對。
——因為狴犴宮的徐道長倘若喊他們去死确實是有必要酌情考慮死一死的。他頓了頓,話頭一轉,着重挑了中間的觀點延伸拓展。長篇大論後,房璃拉了拉他的衣袖。
塵卿難得高情商了一回,馬不停蹄地介紹道:“這位是普璃姑娘。”
照顧到苦主的情緒,塵卿沒有再提那令人難過的過往,而是簡單介紹了幾句。最後輪到房璃問:“你們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塵卿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一下頓住。
弟子中有人答道:“是徐道長找到的。”
房璃點頭:“徐道長真厲害。”說了跟沒說一樣。
她沒指望親自從這些弟子嘴裡套出什麼,因為她有一個萬無一失的盟友。
房璃坐在一旁歇息,看着陳師兄和一幹同光宗弟子七嘴八舌地叙舊。凡人在修士中的存在感近乎于無,房璃很快就從那些隻言片語中,搞清楚了他們這一個多月以來的行動。
總結來說,就是逛街。
每日辰時,二十一位弟子散在城中各處,酉時,再回到地下城,将自己的所見所聞整理成字,交給徐名晟。
至于為什麼不用口述,弟子們支支吾吾說是練字,房璃卻明白,寫字是三思而落筆,比起口述而言,回憶的内容會更加完備,更加細節。
一個月過去了,她早就把金蟾鎮的人傀抛之腦後,此刻卻突然地回想起來。
那雙寒涼又毫無感情的瞳孔,蓄着冷硬的雪光,談吐之間溫雅,也擋不住内裡冷漠的事實。
實力倒是不俗,偶爾也挺貼心。
就是有點自負了。
連寫字這點都懶得解釋,嗯,應該是相當自負。
房璃靠着牆眯了眯眼,銳光含化在眸底,模樣有些倦怠。
——她在想。
同光宗弟子到此地一月有餘,竟然還隻是停留在調查的階段。
要麼是這位狴犴宮的道長徒有虛名,要麼,就是拂荒城的問題非同小可。
和陳師兄看不見魔氣有關麼?
房璃作為“客人”暫時被安排去歇腳,地下城雖然沒有天空,卻微風習習,牆壁上挂着随處可見的光石。
植物沒有枯萎,青苔,果杏,雜草,圍牆裡照樣有花枝伸出,建築設施也有模有樣的,令人歎為觀止。
書肆後院是一片空房,領頭的小弟子帶房璃來到了其中一間,囑咐一些問題後便匆匆離去。
弟子的身影前腳消失在院子裡,後腳,銀蟬撲扇着蟬翼顫顫悠悠地飛出。
紅目若燈,一身銀皮在漆黑的卧房裡發出幽幽的光。
房璃擡手,指如柔夷,銀蟬像是尋到了落腳點般巍巍在指尖停下,開口,仍舊是小孩一樣細弱的聲音:“你就不怕他把真相告訴那些弟子?”
“他”指的是陳師兄。
房璃保持着姿勢,目光遊離在空氣中,明明是發散的狀态,卻不偏不倚地答道:“怕什麼。”
“小武師兄入魔,殺光宗内弟子後再咬破結界殺了竹林内百餘人,宗主下落不明,這些尚且解釋不清楚,他哪有空說我的事?”
“更何況。”
銀蟬一抖。
房璃的眼睛不知何時轉了過來,琉璃般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着指尖上的它,唇角輕擡。
那嗓音低低的,像從地底而來,宛若惡魔之語。
“他要是不包庇我,該怎麼知道他仇人的下落?”
阒寂良久。
銀蟬“嗡”地振翅,沒入那截雪色後頸,隻留下幽幽一道童音:“你所行之路,皆為兇途。”
房璃啞然而笑。
——那又如何?
險途,蹊徑,偏鋒。
此乃我唯一可求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