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皇帝奢靡無度,即使國庫已經快空虛了,宮内設施供應卻沒有降低任何标準。加之皇帝殘酷暴戾、殺人如麻,沒人敢在他面前提一句不對。
而琴師彈得一手好琴,深得皇帝歡心,因此皇帝對他相對溫和。而琴師向來不問世事,一心鑽研樂道,竟然不知前朝氣數已盡、大廈将傾。
他也不知時時聽他彈琴、偶爾與他合奏的女子,父兄為皇帝所忌憚,自己也備受冷落。
受皇帝青睐、兼有知音相伴,這樣美好和純粹的日子,他過了許久。
後來一張聖旨将他送出宮,臨行前女子與他告别,告訴他就此永别,不要再回來了。
當時他還不知道這句話背後的血腥意味,隻是走了許久之後回頭看,隻見女子單薄的身影還立在原地,漸漸隐入高聳巍峨的深宮高牆之中。
出宮之後,他一路南下,路上非常順遂,最終在一處樂坊落腳。
此時宮中已然發生兵變,隻是消息阻塞路途遙遠,他所到的地方表面上還是一片安甯,唯有暗流湧動。
那一天他應樂坊之邀,在江畔獨奏。
見到浩蕩江水、人群和睦,一幅國泰民安之象,他不禁心生觸動,天地靈氣于那一刹那貫通他體内,他也由此悟道,引來恰好經過此地的池諸山長老,将他帶走。
也是那一天,江山易主、改朝換代,而他引起的異象被視為祥瑞,為新皇登基掃清了許多障礙。
但是發生的這一切他已經無法知道了。他拜入池諸山,潛心修煉,直到結丹,才得以下山重回故地。
然而故地重遊,等待他的卻是戰亂、烽煙和破碎的山河。百姓颠沛流離,告訴他舊皇暴政被推翻,各地自立為王以奪天子之位。
他不願相信這一切都是曾經的故人所為,匆匆找到那人,卻見到了那個無數次午夜夢回中讓他驚醒的身影。
——那人手持長劍,一身紅衣,手起劍落,将皇帝一劍斬首。
她轉過身,臉上血迹未幹,妖異非常,看到他,卻沒有意外之色,隻是勾出一個笑容:“琴師,好久不見。”
那個笑容冰冷嗜血,與他記憶中恬淡甯靜的那人大相徑庭,簡直判若兩人。
他一時說不出話,隻覺得天翻地覆,如墜冰窟。
那人走到他身邊,用熟悉的語調将殘酷的往事娓娓道來。原來他所以為的君臣和諧、治下有方不過是因為他潛心于琴,一葉蔽目,實際上宮裡早已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而他能在朝廷傾軋下安然無恙,不僅是因為皇帝的青眼有加,還有她在暗中相護。
“否則你如何能平安出京?你在陛下身邊的陪侍多年,恐怕還沒出京,便被各方人馬暗殺,此時墳頭草已經三丈高,更談何修仙問道。”她淡淡道,看見他茫然的神色,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又道:“不過送你出去,确實幫了我大忙。陛下雖愚蠢,卻能看出你不似凡人,因此對你有所不同;而我猜你命格奇特,日後定有一番機遇,于是出手幫你。”
“沒想到那麼快,你的回報就來了。”她道:“若非你在江中悟道,我還要想辦法說服那群頑固的人。”
——原來他記憶中的一切、他得以入道的道心、他曾經引為知己的人,都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他如遭雷擊,隻覺大腦嗡嗡作響,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徑。即将喪失理智之時,他倉皇而逃,在最後一刻回到了池諸山。
“後來長老告訴我,這是走火入魔了,”琴生道:“那時我昏迷了許久,在夢中隐約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想要控制我的身體。我掙紮了許久,快要失敗的時候,卻看見有人對我出了一劍。”
他便得以清醒,一開始他以為這是心魔想要操控他,直到邪魔出世,他才漸漸明白過來,在他心神大亂時,魔已經悄然寄生進了他體内,在他徹底失控之時,便借機取而代之。
又過去了很久,他才回想起夢中那人的臉,竟然是破厄仙君。然而那時她已經身隕了,也無從找她印證。
“或許從那時起,破厄已經知道了邪魔的存在,最終選擇了獨自赴死。然而究竟如何,現在已經不重要了。”琴生道。
清醒之後,他道心不穩,自請下山磨練。在世間遊蕩許久,他終于明白,入道的“道”不複存在,那麼他便再創一個“道”,由自己來締造。
于是他便留在故土,長久守護着,終于将這裡變成了他記憶中的模樣。
“隻是我始終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在她的琴聲裡,我聽不出來殺機,但是她的所作所為,卻是對前朝積怨已久了。那麼多年的時光裡,哪一面是真的?……那一面又是假的?”琴生茫然道。
謝濟微道:“不管如何,她對你未嘗沒有真心。”
琴生笑道:“所以後來我便不再想了,隻是繼續我的‘道’,也好守護她的江山。隻是我始終無法釋懷,隻能在戲中探究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