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賀凜真死去了。這在八兆億個平行宇宙中似乎并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相反,這很尋常——并非每個宇宙的她都是鳳凰的眷屬,于是死亡總是如影随形。
但這條世界線似乎不太一樣。
死去的青梅臉上浮現出一縷靜谧的微笑,神采奕奕,打招呼的樣子怡然自得,她的面龐那麼美好,微微側臉時顯出分明的颌角,每一根線條都令他無比熟悉,和活着時沒什麼兩樣,就像她從未奔赴死亡。
“嗨,恭彌。”
她說。
有那麼一會兒,雲雀恭彌幾乎以為是六道骸在向他挑釁。但彭格列的霧之守護者應當沒有這個閑心,另一位霧之守護者也不會允許他做這種事,凜真在庫洛姆心中很重要。
況且這世上很難再有能騙過他的幻覺。
古賀凜真本就是擺弄幻術、操縱人心與人腦的高手。拜她所賜,世間的大多幻術在他面前都有如易散的雲霧。
除了面前的這個。
她顯然不是易碎的琉璃。幻覺?不,她抱住了他——有形幻覺?雲雀恭彌沒有擡眉,依然垂眸,然而身體卻在她依過來的一瞬間,下意識地、不受控地貼近,他擡手攏住這個已死之人的幻影,就像他曾經做過千百遍的那樣,一切一如既往,除了當時他懷中的幼馴染是個活人,而今的這個如夢似幻。
然而,觸感、氣味、呼吸,都與凜真如出一轍。他是說,活着的那個。他幾乎無法欺騙自己——雲雀恭彌從不欺騙自己,他沒有那麼軟弱,不會自欺欺人。
謊言究竟是什麼?“這是凜真”,還是,“這不是凜真”?
然而,死了就是死了。就像凜真曾說過的那樣。她總是說:恭彌,人固有一死。
她還說: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現在好了,真的長眠了。
她對他來說當然很重要。她對他來說最重要。但死了就是死了,避無可避,無可逆轉,沒有回旋的餘地。雲雀恭彌不相信命運,對宿命論嗤之以鼻,也不相信有任何一種超越自然的偉力能讓凜真和他分離——除了死亡。除了天人兩隔。
但他隻能接受。因為凜真同樣說過:恭彌,你要永遠記得我。
而他每一次的回答都是:好。
活着的人要背負着死者的意志,永遠記得她,永遠懷念她,永遠痛苦下去。她要他咽下苦果。
愛總是令人感到痛苦。因為愛所以才痛苦,還是說,因為痛苦才認定那是愛?這是個哲學問題,無法回答沉浸在愛意之中的人為何總是傾向于追憶不可回首的過去,無限趨近于戀痛。
這令他感到痛苦嗎?雲雀恭彌想,或許沒有。凜真活在他的記憶裡。她已經永生了,得以永遠地陪伴他、陪他一直走下去。
他的大腦,他的心,他存儲記憶的海馬體,已然化作一個四四方方的密閉囚籠,他将她關在裡面,執拗地不肯将她遺忘,也不肯給她最後的葬禮。他多麼偏執,多麼堅持不懈,要她永遠活在過去,不許她走,不許她枯萎褪色。
他也不允許自己忘記凜真。隻要他還記得她,隻要世上還有一個人懷念她的存在——她的靈魂就一定能跨越永恒。
永生。
追求永生的渴盼,名為愛意的詛咒。雲雀恭彌想,他一定詛咒了她。這很自私。這自私嗎?不,這也是凜真想要的。這是他想做的。他從來都是這樣,想做就做了,理由?她人的看法?那是什麼?雲雀恭彌從來不在乎這個。
他唯一在乎的人已然死去,融入了宇宙的虛無,她的骨骼與血肉磨滅成金砂,被碾碎灑進時光的長河,揉進了象征着過往的殘破舊影。
過去,現在,未來。
——她所能擁有的,也隻有“過去”了。
雲雀恭彌總是執迷不悟,忤逆上帝——他都不相信有上帝;也總是學不會迷途知返,正如他學不會放下,學不會放手。
誰敢叫彭格列最強的守護者放手?想被浮萍拐串成燒烤可以直說,雲雀恭彌不喜歡拐彎抹角。
愛人的身軀很輕,像一道即将消弭的幻影。她的容貌停留在死去之前,唯有臉色有些蒼白,仿佛一張被日光照射得趨近透明的薄紙,一隻即将融化分解的蝴蝶,更宛如一朵人造的永生花,不會凋零,不會枯敗,永遠維持在此刻的一瞬,他僵硬地攬過凜真的腰背,清楚自己觸碰到了這個不該存在于現實的幻影。她應該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夢裡。
直到此刻,雲雀恭彌還在想:有形幻覺?他甚至想過他是不是得了某種精神疾病,但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況且他相信自己的五感,相信自己的知覺。他的手臂沒有穿過她的身體,而是真真切切地碰到了她,他很确定。
她的黑發像一條冰冷蜿蜒的烏色的蛇。
他的青梅,他的凜真,他的所愛之人。這道似真似假的,令人無從辨認的幻影和生前一模一樣,神情輕松,帶有一種淡然的美麗,那種微妙的重疊感讓人幾乎心頭一頓,而後髒器止不住地轟鳴、狂跳。他的胸膛不斷地震動,恍若天崩地裂,宛若海嘯,而她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輕輕地一抿唇角,浮起一點笑。
他也看着她,眼神深邃。
海面洶洶,浪潮不停。
“恭彌,”凜真微笑着說,指尖滑過他的眼眉,一寸一寸地撫過鼻梁,臉頰,最終停在嘴唇,她的手指很冷,就像她已經走入了大海,“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她生前也愛這樣撫觸他,然後他會牽過她的手,吻她。再然後她就會說,讨厭他。
這不是幻影,這是一個惹人喜愛的背後靈。雲雀恭彌一貫冷靜自持,然而此刻也很難不欣喜若狂——當然,從表情上很難看出來他已經欣喜若狂——這是一個終于被實現的願望。這是一個終于形成閉環的詛咒。
她說:你一定要永遠記得我。
他想:我一定會永遠記得你。
她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他想:我們已經永遠在一起了。
直至死亡将我們分離。
——就連死亡也無法再将她們分開了。
然而,凜真并沒有死而複生。她隻是以另一種方式陪在他身邊了,而她們至今還沒搞明白其中的原理。隻有持有死氣之炎波動的人才能看見凜真,雲雀恭彌帶着靈體凜真——她其實不是靈體,他碰得到她,他再三強調她是存在的——前往彭格列總部時,藍波差點被吓哭了。
十幾歲的少男被姐姐哥哥們保護得太好,盡管他曆經過或多或少的戰鬥,心态也依舊是小孩子,藍波瞪大眼睛,眼淚噴得比他的語速還快:“鬼啊!!!是、是小真姐的鬼魂!!”
一平也有點發抖了,但女孩子總是要更膽大、更堅強,她擋在藍波前面,喝止他說:“藍波,太失禮了!向小真姐姐道歉,對不起。”
“哎呀,沒關系。”
凜真的“魂體”飄來飄去,但很快被雲雀恭彌柔和地攥着手腕,像放風筝一樣拉回來了。
小真,變成風筝了!
“像是彭格列指環中的初代首領和守護者們。”沢田綱吉說。
巧合的是,今天庫洛姆也來總部述職彙報。雲雀恭彌向她簡短地介紹了情況,彭格列的另一位霧之守護者便姿态認真地端詳着凜真,後者甚至還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說,好像有一陣沒見了,小凪。
庫洛姆的臉頰紅了起來。她總是容易臉紅,這是生理性的,很難控制;但她這會兒并不是害羞。她已經很堅強、很強大了,然而此刻卻還是幾欲落淚,鼻尖與面龐也為此微微泛紅。她很快收拾好情緒,像從前一樣,輕聲細語地道,“是的……我很想你,小真。”
然後她對雲雀說:“這不是有形幻覺,但也不算是完全的實體。現在的小真沒有肉^^體,更像是火焰波動的聚合。”
她是一個能量結合體。
普通人無法看見她。每個人體内都有火焰,然而區别在于是否能将其激發。無法激發火焰的就是普通人。好在彭格列衆人都不在這個範疇内,她們并不“普通”。
雲雀恭彌甚至有點遺憾:為什麼不是隻有他才能看到凜真?怎麼還有别人。
話雖如此,他的風紀财團卻還是增加了一個新業務:研究非科學的超自然現象。他不想要凜真超生,不想目送她的背影走入輪回,他要她複活。她的靈魂甯靜地飄浮在他身邊,于是或許缺少的是一尊容器。
凜真總是輕飄飄地繞着他飛來飛去。她明明具有實體,卻總是像一隻無重量的幽靈,輕盈地圍着他轉圈。她偶爾也會坐在他的肩膀上,但他幾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靈魂的重量是多少?21克而已。
她仍然保留了生前的超能力,甚至能打開自己的匣兵器。于是一切如常,就像她從未死去。除了她不能離他太遠,走出一定範圍魂體便自動消散。這隻飛鳥,這朵浮雲,他将她綁在原地了。
一個事實是:雲雀恭彌并不抗拒凜真進入他的大腦,也不讨厭她讀他的心。這讓他感到她們密不可分,她的意識在他的大腦中徘徊遊弋,就像她們終将融為一體。
他樂于接受這個。
“應該是恭彌詛咒了我吧。”凜真笑眯眯地對他說。她的眼睛——那雙隻裝得下他的眼睛——簡直美得不可思議。她的口吻理所應當,“因為你愛我嘛。”
彭格列十世雲守雲雀恭彌詛咒了他的愛人。他無法接受幼馴染的死亡。人們都這麼說,連他自己也這麼覺得。隻不過他想得是:他已經接受了凜真的死亡,這是另一個事實。但有關那些誤解,他想這也沒什麼不好。人們見到她們仍然不分彼此,就該知道她們早已合二為一,也将永生永世緊緊相偎。這是連死神鐮刀都無法劈開的愛語,連死亡都無法讓她們分離,至此,不死不滅,不死不休。
“因為我愛你。”雲雀恭彌點頭重複她說過的話,将她溢散的言語含在唇舌之間。因為我愛你。所以詛咒你。
幼馴染?——最好的朋友?——當然不是。雲雀恭彌早就告訴過凜真:朋友是不會接吻的。他那時候說:我不會吻我的朋友。
她先是瞳孔地震,又很快接受地點頭:我是愛着你的。
我是愛着你的。
他孜孜不倦地愛她,正如他十年如一日地詛咒她。這幾乎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她身邊的永遠是他,她們抵死纏綿糾纏不休,活了多久就纏了多久。
“像鬼一樣。”凜真銳評。
但雲雀恭彌說,這也沒什麼不好。
風紀财團查到了東京本地的一個神秘教會,它的名字是盤星教。盤星教通過為普通人除靈驅邪的方式斂财,她們很中意雲雀恭彌這樣的“大老闆”、“大金主”。
風紀财團在日本境内威名震震。尤其是東京。這是雲雀恭彌的大本營。
雲雀恭彌找到盤星教,并非是為了“除靈”。他怎麼可能驅散凜真的靈魂呢?他隻是想了解情況、研究現狀,追尋一條或可讓她真正死而複生的道路。哪怕前路未知,前途未蔔,或許無有盡頭,或許與所謂的“美好結局”緣悭一面、平行兩線。
他不在乎。想做就做了,先做了再說。
盤星教中也有不少普通人——她們都是來尋求幫助的,為此獻上了數目可觀的錢财。雲雀恭彌前去“拜訪”的時候,事先以風紀财團老闆的身份遞了消息。對方很歡迎他的到來,在她們眼中,他正是一隻多金的待宰肥羊。
“黑手黨世界裡的人恐怕做夢都不會想到,有一天彭格列的雲之守護者會被人看作‘羊’吧?”
凜真飄在他身後,像一隻真正的背後靈一樣,重量接近于無的軀體貼合他的背骨,緊緊地黏了上來。兩截緊實而線條流暢的手臂繞過他的脖頸,她冰冷的嘴唇轉瞬擦過他的耳畔,然而已不具備生前那種溫熱的吐息。她的氣息也變得冰冷了,就像是吻過一塊不曾消融的冰。
她輕快地笑着說,“恭彌,我們被小瞧了耶。”
雲雀恭彌微微颔首,餘光掃過她的臉龐,低聲道:“我不在乎這個。”他不在乎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也從不把她們放在眼裡,但又堅持說,“我不是沢田綱吉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