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記憶中的那些人是如此鮮活,明明他們前一刻還在對着他微笑,下一刻卻隻能露出那一雙雙血紅色的眼睛對他咆哮、對他怒吼,要他去死或者求他趕緊殺了他們。
邦奇喃喃自問,自己該死嗎?那些人該死嗎……
他的神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侵染。
在他整晚整晚跌入噩夢中,來來回回殺死那些同伴時,他沒有膽怯。
早在幾十年前他第一次步入戰場時,就經曆過類似的噩夢連篇。
在他雙手發抖握不住長劍時,連新帶的士兵都可以輕易挑飛他手裡的劍時,他也沒有害怕。
也許隻是手上的舊疾再次複發而已。
在他從困頓連篇的黑暗中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的手中滿是鮮血,在啃食一隻魔獸的血肉時。
他開始恐懼了。
腹中的饑餓感讓人恐慌,情緒就像是髒污的泥漿,混亂爆裂成一團,幾度讓他失去理智,手中的血肉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
這一次,他的血腥欲望落在了魔獸身上……
那麼下一次呢?他是否還能做到控制?
他不能保證,于是在衆人面前暴露出自己,自己為自己戴上木铐。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被關在籠子中的這些天他依舊不斷思考着。
突然發現,自己或許早就和那些嗜殺成性的魅沒有多少區别了。
看,他們都是一樣的。
他一生殺過多少人?
多少好人?多少壞人?
怎麼定義好?怎麼定義壞?
那些他刀下的亡魂太多,一張張臉在夜裡侵蝕他的夢境,叫他一刻也不能停止思考這個問題。
那些殺害了許多村名的魅,隻因心存善念就可當作無罪?那些曾經備受壓迫,後來作為魅才能反抗一切的普通人,他們信奉以殺止殺,難道真的就不對嗎?
“保護弱小”是他的騎士守則之一。
那麼,弱小一定弱小嗎?
誰給他區分?誰教他辨認?
邦奇混沌的腦中并不能記住太多,他太累了,好多東西他都隻能以忘記處理。
比如他身上的這道刀疤,那道劍痕,還有那塊缺失的皮膚……
他在戰鬥,他在行走,但早已漫無目的,前方早就不再光亮。
他的道路早就跟随他枯萎的心走到了盡頭。
奪取人性命的不止那些怪物,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
——
赫莎模仿着邦奇的語氣:“我早已死去,因此,不必為我感到難過,我已和你們一一道别過。”
營地裡安靜得落針可聞。
隻剩下厄爾德微微的抽泣聲,隻是很快他的抽泣聲也停止住了。
他放下邦奇的屍體,站了起來,拔出劍,不斷靠近在地上枯坐的赫莎。
蘭斯特擰起眉,問:“你要做什麼?”
厄爾德的聲音裡居然隻剩下了冷靜:
“蘭斯特團長,您也聽到了,的确就是她的騎士長……我要做的,當然是殺了她。這難道不對嗎?”
還沒等人回話,一道聲音遙遙地插了進來,突兀地接上厄爾德的話。
“不,你可殺不了她。這孩子我得帶走。”
在火光照不到的一間帳子後,緩緩走出一名中年男性,其後還閃躲着冒出另一個少女的身影。
正是西蒙。
西蒙遞出一個眼神,也不管蘭斯特收到沒有,繼續往下說到:
“很抱歉,剛剛我也聽了許多。但這也是十分明顯的——可憐的赫莎并不是真正殺死你們士兵的人。她隻是一個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的小姑娘,甚至沒有力量做到複仇就來到這裡自尋死路。如果不是那個已經死去的士兵的幫助,那士兵自己也死不了。”
厄爾德的目光變得冰冷,清楚地認識到面前的人所說的正是事實。
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
蘭斯特也無法開口說出一個不字。
一直藏在西蒙身後的女孩跳了出來,她大聲喊道:“赫莎當然說的都是真的,她從不撒謊!”
西蒙扶額,“普莉亞……”
蘭斯特認出,輕微皺起眉。
“普莉亞……?”
那明明是羅蘭·卡爾頓。
此刻她仿佛不認識自己一般,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
沒等蘭斯特繼續表達疑惑,厄爾德大喊,聲音越來越大:
“不對,她說的不是真的!”
“沒有人能證明她說的是真的!騎士長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從來不會說放棄!他是那麼堅強與勇敢!他不會……”
他的大喊聲在人群中得不到回音。
于是他開始迷茫起來。
“你們,為什麼不回應我?難道我說的有錯嗎……”
在他附近,一名他熟識的士兵對着他皺起了眉頭,拔出的劍沒有直指另一頭的赫莎,而是轉向了他。
厄爾德不知所措地扭頭四望,身邊有許多他認識的面孔面目開始變化,紛紛将劍對準了他。
蘭斯特的聲音響起:
“你……需要戴上木铐了,士兵。”
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發顫的雙手上正緩慢覆蓋上黑色鱗片。
直到現在他才發覺,自己的呼吸已經變得極為粗重,仿佛有什麼正在胸腔裡燃燒一般,讓他呼吸不過來。
“不……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