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忘,但你似乎忘了,蘭時。”公良伒頓步,側頭,黑曜石般的瞳孔,在潑墨的黑幕下十分駭人。
……
在扶牙的意識臨近崩潰點時,身上此起彼伏的痛感與不适感,竟開始慢慢消退,疲憊不堪的她終于沉沉進入夢鄉。
“!”然不過一盞茶,就驚醒,刺骨的寒如持刃的千軍萬馬,奔騰地刺入身體,她意欲逃離浴桶,四肢卻似灌鉛,絲毫挪動不了。
幾番掙紮之下,她俯在浴桶邊緣大口喘氣,呈出垂死狀态。
不知過了多久,她平複下來,朝前虛弱發問:“你打算看到什麼時候?”
字節從齒間一個個地蹦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也不知道自己說錯沒有,像大多數瀕臨絕望的人一樣,拼命地伸出手,期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而公良伒,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後來扶牙回憶起這段,也頗感奇怪。
那時她的意識分明已模糊到極點,怎麼還能感知得到他在她的身邊,正用那雙碧水般的眼眸注視着她呢?
她甚至能精準地描繪出他每一次情緒變化時,眼尾上翹的弧度和眉心湧動的節奏,尤其是在聽到她向他求救的一瞬間:“自是時機恰當的時候。”
是了,他一直在等她主動開口求救,隻有這樣才能讓她記憶深刻。
才能讓她清楚地記得,她是欠他的。
這場病來得兇悍,扶牙昏昏沉沉睡了兩日,灌下幾壺苦得要命的湯藥,紮了幾回針,才有了些許活過來的迹象,如此也不可大意,大夫囑咐半月之内不可勞累、出行及受風,否則會有使病情加劇、落下病根的風險。
這些扶牙都是從侍女芃羽口中聽來的,她是公良伒特地遣來陪伴她的,容貌秀麗身材高挑,一雙丹鳳眼媚态橫生,據說會的東西不少,特别會照顧人不說,還有不俗的武藝,經過這一遭,扶牙深刻明白強大自身和籠絡人心的重要性,便不再堅持,默許讓她留下。
她确如傳言所說,很會“照顧”人,每日扶牙一睜開眼,就能看到她遞來的藥碗,剛推開一小條窗縫,就看到站在窗前,雙手攏起,端莊地址微笑,她這個笑讓扶牙感覺很熟悉,好似下一刻她就會過來,掐着她的脖子灌藥,或者拎着斧錘,将門窗全部釘死。
大概是臉的緣故,扶牙雖受束縛卻并不讨厭她,相反還幾次不要命地逗弄她,等到她真的要采取行動時,再将窗戶猛地合上,藥汁一飲而盡,蒙着被子佯裝睡覺。
每每到這時,芃羽隻會在榻前伫立一小會兒,就輕手輕腳關了屋門離開。
真正對她的喜愛值拉滿,是在扶牙病後第四天,宋彧桢再次踏足沂水小院時,她用一把竹編笤帚,将他打了出去,雖然最後宋彧桢還是進來了,也不妨礙扶牙後來不時想起此景,看向她的目光就多了一層溫和。
時值半夜,更深露重,宋彧桢翻窗而入,鬼鬼祟祟地穿過院落,進入扶牙房内後倒大膽起來,走動的聲音和倒茶水的聲音都大得出奇,生怕她聽不見般,正好扶牙白日裡睡得足,精神頭好着呢,不怕與他耗着。
“你不必與我裝,我知道你早便醒了,我今日來不是與你吵架的,是有一樁要緊事與你商議,此事關于那個人,更有關你我未來的去處。”他一頓噼裡啪啦地作完,忽将衣袍一撩,風度翩翩地坐下,端着茶杯細細品茗,聲線拉緊,作古正經。
扶牙打開眼,視線落在金絲錦織珊瑚床幔上,唇瓣輕啟,珠圓玉潤:“何事?”
宋彧桢聽到她的回應,暗自挑了挑眉,将衣袖拉長展開,取出一張懸泉紙字條,将其平鋪在紫檀平角條桌桌面上,用茶杯的邊緣壓住:“你已有幾日沒見到他了吧,不好奇嗎?”
“好奇什麼?”扶牙不自覺屏息,她确實好奇,想問卻茫無端緒,隻能引導他多說一點。
“好奇,他在做什麼,他的去處,有沒有遇到難題,困境。”宋彧桢自椅上起身,晃着落拓的身形,向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走近。
扶牙偏頭,看着屏風上的黑影越來越大,心裡有了幾分成算:“你想要我做什麼?”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她能做什麼?為什麼非得是她來做?
她等了許久,未得到回應,披一件外套起身,繞過屏風出去,兩扇屋門大開,屋内早已空無一人。
看到桌上的懸泉紙,她拿起來看,是一串陌生的地址,字條頂端有一行行楷小字:“想留下來,就看你的誠意有幾分。”
掌心杵在桌面,忽而笑了,原來這一身傷,是他宋彧桢給她的一記下馬威。
無論她想與不想,能與不能,既然要留下來,就得“聽話”才行。
她看似有選擇,實則退無可退。
身後冷風陣陣,拍打在腫脹的傷處。
疼痛将她的神思強行從混沌拉至清明,她擡頭,一滴清汗從額角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