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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太平老宅
楊晟十歲那年的平安夜,太平山楊家祖宅裡正在進行聖誕派對,那年也是首個金融寒冬中的奢華盛宴。
“太太,信箱裡有份您的信仔。”
林绮岚接過那封信,隻見信封上既無寄件地址,亦無片語隻字。她将咖啡杯輕輕擱在桌面,随即落座于柔軟的沙發之上,手指輕輕翻動信封,審視一番之後,方才緩緩開啟。
剛打開,首先入眼的就是丈夫摟着懷孕情婦在東京迪士尼。
林绮岚臉色瞬間蒼白,拿着照片的手都在顫抖,清晨這麼暖的陽光,可她卻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冰窟,凍的她渾身發抖。
“太太呢?”
楊啟銘的話語聲響起,林绮岚從沉思中驚覺,瞥了一眼手中的照片,迅速地将其塞進沙發抱枕之下。
“老婆。”
林绮岚輕輕攙扶着他緩緩坐下,溫言細語:“早說喝酒要節制嘛,身體健康不要啦?”
她的言語中帶着幾分責備,然而話音裡卻滿含關切。
楊啟銘笑着握緊了她的手,為他生育四個兒女的妻子,如今依舊美的挪不開眼睛。
歲月似乎對林绮岚格外寬容,那細膩的肌膚上幾乎看不到時間的侵蝕,仿佛時間在她面前也變得溫柔起來。
她的體态依舊曼妙,每一個動作都散發出高貴而優雅的風采,歲月的滄桑也從未在她肩頭留下印記。
“怎麼,老子就是再過十年,依然能讓你滿足,怕什麼啦。”
林绮岚臉一紅,輕輕錘了他一拳。
楊啟銘大笑着,林绮岚給他點了一根雪茄,他才說:“啟榮集團命懸一線,我剛與彙豐銀行簽署對賭協議,求人辦事嘛,哪有不喝酒的。”
集團的事情林绮岚一向不過問,也不參與,隻是默默聽着。
楊啟銘對她這一點非常喜歡,說了兩句便打住了。
“陪我上去睡會。”
林绮岚笑着扶起他,倆人一起上了樓。臨上樓時,她又回頭看了眼剛才坐過的地方,眼裡難以掩飾的悲痛。
楊啟銘盡管年近花甲,但他并未有絲毫的臃腫之态,堅持鍛煉的身體顯得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強健。
歲月流轉,他仍舊保持着嚴謹的着裝風格,西裝筆挺,發型精緻,連胡須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他已經步入了六十歲的行列。
林绮岚并非首次收到此類照片,過往亦曾遭遇多次,但她均未予以理會。
她的出身和教養使她無法采取哭鬧、撒潑或是以極端方式與丈夫争執,更不願将丈夫置于公衆的指責之下。
“細少爺,要準備下樓了,晚會快開始了。”
十歲的楊晟穿着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皮鞋踩着地毯發出悶響,最後一次在鏡子裡整理了一下衣服,表示很滿意,這才下樓去了。
這天不僅是楊晟十歲生日,也是楊啟銘和林绮岚結婚紀念日。
在這之前,楊晟偷偷練了三個月的《月半小夜曲》,原是準備作為父母結婚紀念日禮物。
水晶吊燈将Jingle Bells切割成玻璃碴般的碎音,七米高聖誕樹上挂滿施華洛世奇天鵝挂飾,這是林绮岚最愛的品牌。
今天隻有楊氏本家族的人,寬敞的大廳中擠滿了家族成員,傳統服飾與時尚裝扮相映成趣。
前排的長輩們或促膝長談,或目光柔和地凝視着四周,臉上洋溢着自豪與滿足的神采。而年輕一輩則聚在角落裡低聲細語,彼此分享着各自的生活點滴與未來的憧憬。
聚會進行到一半時,姑姑楊美琪突然把楊晟推向白色三角鋼琴,鑲鑽指甲掐進他肩膀,像五把淬毒的匕首。
她将楊晟按在斯坦威琴凳上的動作,宛如在拍賣行展示一件瑕疵品。
“大家安靜一下啦,我們阿晟今天準備了特别的節目,要表演鋼琴獨奏哦。”
賓客席間的林绮岚猛地起身,香槟潑濕了繡着天鵝的旗袍前襟,這件衣服是她最後一次登台天鵝湖的紀念服。
十歲的少年局促地調整琴凳高度,臉上帶着些不好意思,卻在坐在鋼琴前時,不由自主地擡頭挺胸,還對不遠處站着的母親笑了笑,眼底藏着獻寶般的雀躍。
《月半小夜曲》的柔美前奏剛漫過第三小節,他手指按下第一個和弦時,二樓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楊啟銘的怒吼穿透樓闆。
“我說過不準碰這架鋼琴!”
《月半小夜曲》溫柔的前奏與父親的皮鞋踩踏聲形成詭異二重奏。
楊啟銘的鳄魚皮鞋踏着暴怒的節奏沖下旋轉樓梯,愛馬仕領帶在半空甩出金色弧光。
林绮岚臉色蒼白,着急前走兩步,高跟鞋卻卡在地毯接縫處,眼睜睜看着丈夫扯下愛馬仕領帶。
鍍金領帶扣劃破空氣的尖嘯與琴聲纏繞,楊晟右手小指撞在升F鍵邊緣。
楊啟銘拽起兒子血淋淋的手按在琴譜上,這是1978年版《香港流行金曲集》扉頁赫然寫着贈言:“緻绮岚:琴聲如訴。”而在簽名旁有褪色唇印。
目睹一切的家族成員們沉默地看着這一切,沒有人敢出來阻擋。
“大哥教子果然雷厲風行。”
二叔楊啟燊轉動着紅酒杯,杯沿沾着看戲的笑意。
林绮岚猛地轉身,瞪着楊啟燊,二叔嘴唇蠕動幾下,卻沒再說什麼,哼一聲躲開了她的視線。
林绮岚的高跟鞋卡在波斯地毯接縫處,珍珠耳墜随着掙紮晃成虛影。
長姐楊玥跪地拔出母親鞋跟時,聽見弟弟指骨撞在琴鍵上的悶響——像那年聖誕夜,父親砸碎母親芭蕾獎杯的聲音。
林绮岚走過去,先是看了眼被打傷的楊晟,這孩子沒哭,隻是沉默着,飛濺而出的血珠在琴鍵上慢慢滲入象牙縫隙,任憑楊啟銘打他。
她過去擋在楊晟面前,從他手中抽出那條施暴的領帶,血滴順着琴譜上的休止符蜿蜒,沒人知道這條領帶夾層還繡着滿滿的愛意。
她的眼眶裡堆滿了淚水,看着丈夫,小聲說:“有什麼沖我來!他又做錯了什麼?”
林绮岚轉身拿起鋼琴上,鮮血順着《月半小夜曲》譜子滴成休止符:“這譜子是結婚時你送的,孩子拿來用一下,有什麼問題?”
這個褪色唇印,其實是楊啟燊當年追求林绮岚時落下的偷吻,隻是時間太久,連他自己都忘了。
楊玥用絲巾捂住幼子的眼睛,絲綢下傳來壓抑的抽泣。
林绮岚當衆質問讓楊啟銘頓時下不了台,臉色脹青,擡手就要打下去,中途被楊謙過來擋在了面前。
楊啟銘揚起的巴掌帶着威士忌的酸腐,卻在半空被楊謙用顴骨接住。身後的林绮岚淚珠瞬間掉落下來,握緊楊晟的手止不住顫抖。
“爸爸,你喝醉了!”
楊謙垂首的姿态恭敬如常,唯有頸側暴起的青筋洩露着秘密——昨夜他親眼看見父親摟着新晉港姐走進半島酒店,那女孩戴着母親拍賣掉的珍珠項鍊。
楊晟坐在自己房間裡,家庭醫生處理傷口時,他透過紗布縫隙看見樓下院子裡,父親的情婦正在庭院逗弄媽媽新買的約克夏犬。
狗牌上的領養日期反射着金光,刺激的他眼睛越法疼痛。
晚上睡覺時,楊晟因為傷口疼痛睡不着,想出去找林绮岚,來到二樓路過更衣室時,他聽到裡面傳來布料撕裂聲。
接着又是楊啟銘喝醉破口大罵的聲音混合着粗喘聲。
直到過了很久,楊晟才知道,那晚父親把母親當天穿的那件天鵝旗袍扔進壁爐,火舌吞沒了1985年香港青年芭蕾舞團首席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