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晟蹲在角落剝蒜,忽地發現冷庫門上貼着張泛黃的《軋花廠能耗對比表》。手指撫過那些數字:2020年1387度,2023年902度。不知是誰用紅筆在旁邊畫了個笑臉。
“看這個。”趙峰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響。他拎着平闆電腦擠過來,屏幕上是棉花質量追溯系統。輸入今天的生産批号,衛星地圖立刻定位到一片棉田,數據瀑布般傾瀉而下:北緯43°21',10月8日采收,施用過枯草芽孢杆菌...
“掃這個碼,”趙峰指甲敲了敲包裝袋上的二維碼,“北京那邊能看見咱們車間直播。”
楊晟掃碼的手有點抖。手機屏幕一分為二:左邊是軋花車間實時畫面,自己穿着藍工裝的身影赫然在列;右邊突然蹦出一條彈幕——“新疆棉花真的不用手摘了?”
他下意識望向窗外。暮色中,六台采棉機的紅色示廓燈在棉田裡遊弋,像一群鋼鐵螢火蟲。殘雪覆蓋的田壟上,履帶碾出的轍痕延伸向地平線。
“回他!”古麗把鍋鏟往竈台一摔,圍裙上沾着辣椒籽,“就說我們開采棉機的丫頭,比他們三裡屯玩超跑的還威風!”
冬不拉的琴弦突然震顫起來。阿娜爾罕抱着胡楊木做的老琴,皺紋裡藏着棉花纖維。女工們用棉粕包裝紙折的星星挂滿聖誕樹——雖然離聖誕節還有半個月,但誰在乎呢?
“咱過的是棉花節!”保管員托合提把棉鈴殼串成的花環往楊晟頭上套,奶糖的甜香從他口袋裡飄出來,“楊記者,來跳舞!”
楊晟被推進人群時,餘光瞥見大屏幕上的直播間人數突破十萬。
彈幕如暴雪般掠過:“亞克西!”、“求鍊接!”、“新疆棉花YYDS!”突然有條金色彈幕格外醒目:“北京紡織學院李老師:正在教室投屏,學生們問能不能連麥周師傅?”
趙峰眼疾手快把麥克風塞給周海提。老人撫了撫胸前的“光榮在崗30年”徽章,喉結上下滾動。全場安靜得能聽見暖氣片的嗡鳴。
“棉花啊...”他生澀的普通話像砂紙打磨過,“是躺着進廠的雪,站着出去的雲。”
深夜的職工公寓,地暖烘得人發燙。楊晟躺在床上,手機在掌心不斷震動。新注冊的“軋花廠夜話”賬号像被塞了把跳跳糖,粉絲數每刷新一次就蹦高一截。
最火的視頻裡,周海提布滿老繭的手掌特寫占滿屏幕。
三粒包衣棉種在射燈下泛着幽光,像沉睡的黑珍珠。“這是中棉113,”老人的聲音沙啞卻有力,“抗低溫的硬漢子,零下二十度也凍不死。”
置頂評論來自農業局官方賬号,藍V認證閃閃發亮:2024年兵團将全面推廣雙膜覆蓋技術……
楊晟的手指懸在屏幕上,突然發現素材庫裡還有段漏網之魚。
畫面中,阿娜爾罕教女工們用精梳棉條編杯墊。棉線在她們指間飛舞,宛如絲綢。背景音裡,古麗和趙峰的争吵格外清晰:
“智能車間省下的人手,正好搞棉文化體驗館!”
“你就惦記旅遊那點錢!咱廠該引進靜電紡紗……”
無人機的探照燈劃過窗外,在軋花車間的外牆上投下幾何光斑。楊晟給這段視頻敲下标題:“消失的工種,新生的職業。”
發送前,他又添了行小字: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比如棉花溫暖世界的初心。
他想起晚飯時周海提的話。
老人掏出筆記本時,楊晟注意到他拇指上的繭子正輕輕摩挲着紙頁邊緣的卷角。那本1978年出廠的棉花檢驗筆記内頁已經泛黃,卻依然能聞到淡淡的棉籽油味。
“現在年輕人用微波檢測儀,三秒鐘出數據。”老人的指甲縫裡還嵌着幾絲棉絨,在燈光下泛着銀光,“但那些年用牙嗑出的老棉,暖和得能焐化西伯利亞的寒流。”
楊晟突然想起行李袋裡的鐵盒。他翻找時,鐵盒裡的棉種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冬夜裡篝火迸濺的火星。
石河子143團的種子被單獨裝在密封袋裡,便簽上的字迹因為反複觸摸已經有些模糊:比牙齒更堅固的是種子——周師傅監制。
衛生間的鏡面蒙着水霧。楊晟用袖子擦出一塊清晰的區域,将兩粒裹着藍色農藥膜的種子放進嘴裡。牙套的金屬光澤與農藥的化學藍色在鏡中詭異地和諧,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重複周海提三十年前的動作。
手機警報聲刺破寂靜。氣象預警的紅光映在鏡面上,像一團跳動的火苗。
楊晟撈起衣服沖出門,攝像機在雪地裡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零下二十五度的寒風灌進肺裡,每一口呼吸都帶着血腥味。
三号倉的移動測溫儀前,周海提正把整張臉埋進棉花堆。老人擡起頭時,鼻尖沾着幾縷棉絮:“返潮了,地暖升溫2℃。”
“您這鼻子比德國進口的傳感器還準。”趙峰的手指在控制屏上快速滑動,屏幕藍光映着他凍得發青的嘴唇,“去年大賽輸給您,我認了。”
“我聞的不是濕度,”周海提把一團棉花塞進楊晟掌心,“是三十年前上海知青眼淚的味道。”
棉纖維在體溫中漸漸舒展,楊晟想起周大姐晾曬的棉被。智能棉倉的換氣系統發出嗡鳴,雪粒從透氣孔鑽進來,在他睫毛上凝成細碎的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