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烏力吉的聲音穿透風沙。
楊晟擡頭,看見對方正扯下自己的護具扔過來。那一瞬間,他看清烏力吉黑紅的臉膛暴露在沙暴中,細密的血珠正從毛孔中滲出,在臉上劃出無數道細小的紅線。
“用内循環呼吸法。”烏力吉的嘴唇開合着示範,沙粒打在他的牙齒上發出“咯咯”的聲響。
楊晟學着他的樣子用鼻子吸氣,嘴巴呼氣,卻嘗到唇間一股腥甜。他分不清那是被沙粒割破的傷口滲出的血,還是風中裹挾的礦物質的味道。
就在黃昏前最後一小時,魔鬼城突然獻出了它最珍貴的饋贈。夕陽穿透沙幕的瞬間,整片雅丹群像是被點燃了一般,泛起琥珀色的幽光。
烏力吉突然拽住他的胳膊,發瘋似的沖向一處新月形岩壁:“快拍!就現在!”
楊晟顫抖着舉起相機,取景框裡赫然浮現出天然蝕刻的采油工群像——那些模糊的安全帽輪廓與身後磕頭機的剪影在暮色中完美融合,仿佛是大地的記憶在發光。
回到越野車旁時,所有人都愣住了。車身的漆面已經被打磨成了啞光質地,小林跪在地上哭着整理設備:三塊鏡頭的鍍膜全毀了,存儲卡槽裡積滿了細沙。
烏力吉卻突然大笑起來:“值了!這場沙暴刮出了三年未見的老岩畫!”他攤開粗糙的掌心,露出一枚鐵結核石片,上面的紋路竟與楊晟工牌上的節目組LOGO驚人地相似。
引擎轟鳴着離開時,烏力吉突然高聲唱起歌來。楊晟聽不懂歌詞,但那旋律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剖開他的胸腔。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跟着節奏輕輕敲擊膝蓋。
“夢中的額吉。”烏力吉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
“什麼?”
“這首歌,叫《夢中的額吉》。”
烏力吉再次唱了起來,那屬于蒙古人特有的嗓音在車廂裡回蕩,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楊晟在後視鏡裡最後望了一眼魔鬼城,那些咆哮的巨岩重歸寂靜,唯有風蝕紋在暮色中閃爍,像是大地的皺紋裡嵌着金粉。
……
暴雪封山前的最後一天,獨庫公路還在勉強通車。楊晟蜷縮在越野車後排,氧氣面罩在他臉上勒出深深的痕迹。海拔表指向2870米時,他的太陽穴開始突突跳動,像是有人在他顱骨内敲鼓。
當海拔攀升到3100米,築路老兵王鐵柱的石頭房突然出現在彎道盡頭。老人掀開軍用棉簾時,屋内的銅火鍋正冒着騰騰熱氣。
楊晟的目光卻被牆上的等高線地圖吸引——上面釘滿了彩色圖釘,每個紅釘旁都标注着姓名和日期:□□ 1976.5.18 塌方犧牲。
“比計劃早到兩小時?”王鐵柱的聲音粗粝得像砂紙。車載氧氣瓶發出“嘶嘶”的噴氣聲,混着導演老陳的催促:“前面就是哈希勒根隧道,抓緊拍王老檢修防滑鍊的鏡頭!”
“我...我去幫王老。”楊晟抓起運動相機推開車門,零下三十度的風立刻灌進他的肺部,像吞下了一把碎玻璃。
王鐵柱正跪在雪地裡敲擊防撞墩,羊皮襖後背結滿了冰甲,遠看像頭蒼老的北極熊。運動相機錄下老人用鐵鍬敲擊路面的節奏:“空鼓聲代表下面有冰層,現在那些AI雷達也學我這招。”
“扶穩三腳架!”王鐵柱頭也不回地喊道。
楊晟剛摸到金屬支架,指尖立刻被黏掉一層皮。鏡頭裡,老人用改錐刮去冰層,露出混凝土表面暗紅的斑痕。
“這路段每米澆築混凝土0.75方。”王鐵柱突然敲了敲楊晟的登山杖,“知道為什麼?”見對方搖頭,老人扯開領口,露出一道橫貫鎖骨的疤痕:“76年塌方,九個弟兄的血肉全在這段路基裡。”
智能手表突然震動報警——血氧82%。
楊晟晃了晃頭,雪花在取景框裡拉出虛焦的斜線。
王鐵柱猛地拽住他胳膊:“蹲下,快蹲下呼吸!”老人粗糙的手掌按在他後頸,硫磺皂的味道混着雪沫鑽進他的鼻腔。
“當年我們扛水泥上達坂,每人兜裡揣兩頭蒜。”王鐵柱從懷裡摸出保溫壺,倒出褐紅色的液體,“沙棘汁,比你們那些氧氣瓶管用。”
酸澀的汁液滑過喉管,楊晟瞥見老人虎口上的凍瘡疊着老繭,像極了風化的岩層紋路。
狂風在隧道口撕扯出刺耳的嘯叫,楊晟不得不将運動相機死死抵在胸前。取景框裡,王鐵柱佝偻的背影在新能源重卡的LED大燈照射下,像一株倔強的胡楊。
車載AI機械的女聲不斷重複着警告,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格外諷刺。
“扶我上去看看洩水孔。”老人突然指向峭壁,皲裂的手指在寒風中微微發顫。
楊晟咽下湧到嘴邊的勸阻,沉默地系緊安全繩。冰爪在凍土上打滑的瞬間,他聽見沖鋒衣面料與冰粒摩擦發出的脆響,像無數碎玉砸在鼓面上。
“踩我膝蓋!”王鐵柱猛地托住他的後腰,力道大得驚人,“當年李班長就是這麼托我躲過落石的!”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迸發出年輕時的光彩。
楊晟的喉結動了動,智能手表在腕間瘋狂震動,血氧數值不斷下墜的警報和心跳聲在耳膜裡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