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銀匕首在她掌心翻轉,刃尖挑着楊晟的下巴畫弧。當北鬥七星移過沙棗樹梢時,年輕人終于找到了節奏。他的肩胛骨如展開的鷹翼,脖頸的擺動帶動腰間的艾德萊斯綢,在熱成像儀裡劃出連綿的火流星。
老陳按下停止鍵,發現腳邊的防曬霜鋁管正被沙蟻大軍搬運。月光将這支銀色隊伍投射在監視器邊緣,宛如正在穿越屏幕的機械蜈蚣。
他摸出酒囊灌了一口,劣質白酒混着沙粒在齒間研磨——鏡頭裡,古麗娜爾正把馕餅掰碎塞進楊晟嘴裡,絲綢的流蘇纏住了年輕人的腕表,在夜視模式下泛着幽綠的光。
……
夏熾·伊犁:賽裡木湖的十二時辰
晨光剖開博羅科努山脊的瞬間,楊晟蜷在蘆葦蕩裡打了個寒顫。三腳架上的霜花正簌簌墜落,取景器裡掠過一抹雪色弧光——疣鼻天鵝修長的脖頸切開湖面,喙尖挑起的漣漪裡裹着碎鑽般的晨星。
“哥哥,你拍反了。”
赤足踩碎露水的聲響驚起水鳥,塔瑪夏腰間的皮囊晃出奶疙瘩的酸香。少年黧黑的手指越過楊晟肩頭,直指西岸赭紅岩壁。
晨光正沿着千年岩畫爬行,将狩獵圖染成滲血的傷疤。
“爺爺說,畫天鵝要等太陽踩上克孜勒塔格的頭頂。”少年掰開楊晟凍僵的手指,塞進塊溫熱的羊油皂。
楊晟嗅到指縫裡滲入的羊膻氣,混着沙棗花的苦香。
正午的賽裡木湖泛起钴藍色的眩暈。白桦皮船剖開鏡面時,努爾蘭老漢的漁網正滴落液态陽光。
二十尾高白鲑在船闆下翻出珠光,老人舀起半瓢湖水潑向鏡頭:“你們的機器太幹,要蘸着賽裡木的眼淚拍。”
虹膜狀漣漪在取景器綻開的刹那,冰雹砸碎了湖面的鎏金。
楊晟趴在觀魚台拍攝水底森林,十年生的水絨草突然被哲羅鲑攪成翡翠漩渦。塔瑪夏頂着氈房毛氈沖來,冬不拉的雨聲裹着少年滾燙的喘息:“暴雨天能聽見銅鈴響!”
防水麥克風确實在震顫。後來在博物館見到唐代鎏金鞍具時,楊晟才明白那是沉船與浪花的千年對談。
落日将餘晖鍛成金箔時,努爾蘭的鐵鍋正蒸騰奶香。老人掰開魚頭,露出腦腔内透明的迷宮:“這是賽裡木湖的地圖。”
遠處傳來天鵝的晚禱,楊晟第一次放下機器——有些神谕該用瞳孔曝光的。
子夜的賽裡木湖正在分娩月光。夜潛燈驚起的螢光水蚤化作星河,楊晟卻撞見更震撼的儀式:萬千鲑魚逆流躍向礫石灘,魚尾擊水聲似遠古薩滿的鼓點。
塔瑪夏在暗處掀開防水布,魚骨拼就的星圖泛着磷光:“每顆星星都該有條魚托着。”
破曉前的霧瘴裡,楊晟終于等到“藍冰呼吸”。甲烷氣泡在上升中凝結冰晶,像湖神撒落的珍珠項鍊。
塔瑪夏的冬不拉突然弦斷,少年指着消融的冰晶:“湖靈在收走她的耳墜。”
關機時,葉觀瀾的話突然撞進心裡。
楊晟閉上眼,眼皮存儲了七種藍——孔雀石粉研磨的晨霧,青金石末調和的子夜,還有松石綠染就的,塔瑪夏瞳仁裡閃爍的古老寓言。
在新疆的最後一站,楊晟跟着節目組來到了阿勒泰。九個月的時光像一匹脫缰的野馬,在他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時,就已經奔向了終點。
這九個月,漫長得像是過了一輩子,卻又短暫得恍如昨日。
他站在喀拉庫勒湖畔,看着鏡面般的湖水倒映着慕士塔格峰的雪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掌心的繭子——這是他在喀什老城拍打手鼓時磨破的,在帕米爾高原追逐鷹舞時被粗糙的牦牛繩勒傷的。
這些繭子像是大地的印章,在他曾經養尊處優的手上烙下了屬于這片土地的印記。
“楊老師,機器準備好了。”場務小李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他接過那台被陽光曬得發燙的攝像機,金屬外殼灼燒着掌心的繭,卻讓他莫名安心。
這溫度,這觸感,都讓他想起在禾木村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圖瓦族老藝人用布滿皺紋的手,教他如何用朽木雕刻出能召喚五種風聲的鷹哨。
銀河在夜幕降臨的那一刻傾瀉而下,北鬥七星倒映在牧民手中的馬奶酒裡,随着漣漪輕輕晃動。
他下意識摸出手機,想要拍給葉觀瀾看,卻發現信号格空空如也。他苦笑着收起手機,對着星空喃喃自語:觀瀾,這裡的星星會醉倒在馬奶酒裡...
暴風雪困在喬戈裡峰的那七天,成了他最珍貴的記憶。柯爾克孜族老牧人教他辨認羊肩胛骨上的紋路,那些神秘的線條能預知天氣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