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微微顫抖,那是楊晟第一次在拍攝時落淚。
歸程前夜,楊晟在烏魯木齊暗房沖洗最後一批膠片。暗房裡的紅光像凝固的血,楊晟将最後一張相紙浸入顯影液時,手腕不受控地顫抖。
藥水腐蝕着指甲邊緣的裂口,他卻恍若未覺。三十二卷膠片記載的不僅是新疆,是那個驕矜的香港公子被戈壁風沙剔骨重塑的全過程。
他撫摸過相紙上維吾爾少女贈的艾德萊斯綢,布料經緯間還纏着吐魯番葡萄藤的清香。
顯影液裡浮現的畫面讓他震顫:石河子棉花地裡的自己腰上挂着尿素袋,裡面裝滿了屬于新疆的白玫瑰。
克拉瑪依油田的星空下,自己與維吾爾維修工并肩躺在采油機陰影裡。
魔鬼城岩洞中,哈薩克老人用血泡手指在岩壁描畫。慕士塔格冰面上,柯爾克孜孩童用體溫為他融化凍結的鏡頭蓋……
八卦城裡的特克斯人的時間計量單位是一壺奶茶≈拍攝3個長鏡頭。坎兒井水折射率與艾德萊斯綢經緯密度相同。
全城76家商鋪共用同一把馕鏟,磨損弧度與太極壇台階完美契合。真正的八卦不在街巷布局,而在老匠人布滿裂紋卻暗合卦象的掌心紋路。
他能通過沙粒摩擦聲判斷沙暴等級、嘗一口馬奶酒便知是否摻水、看見彩虹會本能計算色溫值。
因為突發狀況,原定拍攝賽裡木湖冰融期的計劃延遲。
他在湖畔帳篷裡發高燒,塔瑪夏用野薄荷給他刮痧。
“藍冰要等西風舔過湖面七次才出現,”老牧人指着雲圖,“你們城裡人的時間表比不過天鵝的翅膀。”
手機相冊從自拍變成各族老人笑臉、随身攜帶的不再是信用卡而是十三把民族小刀,每把代表一個幫扶過的家庭贈予。
……
首都機場T3航站樓的玻璃幕牆将暮色折射成碎片。葉觀瀾站在接機口,當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在自動門那端時,他的呼吸凝滞了。
駝色沖鋒衣裹着的身軀像一株被風沙重塑的胡楊,右手小拇指因凍傷永久性蜷曲,卻穩穩托着貼滿膠布的攝像機。
機場大廳的人流如湍急的河水奔湧,他們卻似河床底兩塊曆經沖刷的卵石,在喧嚣中沉澱出靜止的默契。
楊晟幹裂的唇角緩緩揚起,皲裂的紋路裡還嵌着塔克拉瑪幹的沙粒,卻綻開比胡楊林更倔強的笑容。
葉觀瀾的瞳孔在航站樓慘白的燈光下收縮成針尖,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男人的喉結滾動了幾下,像在吞咽某種尖銳的痛楚,最終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的三個字帶着血鏽味。
“辛苦了。”
感受到那結實而溫暖的懷抱緊緊包圍着他,楊晟才意識到自己的視線早已模糊不清。他想要表達,不辛苦,我真的目睹了許多絕美的風景。
但那一刻,他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無論如何都無法發聲,隻有将葉觀瀾抱緊。
羊絨大衣裹住對方,葉觀瀾聞到了戈壁灘的味道——沙棗花的苦澀混着昆侖雪水的凜冽。
懷裡的身軀比記憶中單薄許多,肩胛骨像兩片将碎的玉。他低頭看見楊晟發頂新生的白發,突然被某種尖銳的疼痛刺穿眼眶。
“歡迎回家。”這句話像淬火的刀,燙得楊晟肩頭一顫。
楊晟的額頭抵在他鎖骨處,呼吸透過羊絨面料燙進皮膚。他想說塔裡木河的落日像熔化的銅,想說帕米爾高原的星空會唱歌,最終隻是更用力地攥住葉觀瀾的後襟。
“好想你......”葉觀瀾的嗓音低啞得不像話,每個音節都裹挾着三百多個日夜發酵的思念。他向來克制的唇舌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剖白,仿佛要把這些年壓抑的情話一次性傾倒幹淨,“晟仔……”
這聲“晟仔”在空氣中震顫着落下,帶着前所未有的珍視與渴求。楊晟能感受到環抱自己的手臂在微微發抖。
“我也是…”楊晟的額頭抵着他鎖骨,呼吸透過高定西裝燙進皮膚:“快要想瘋了...”沙啞的氣聲裡帶着羅布泊的幹燥,“每個沒有信号的夜晚...”
環抱着他的手臂在發抖。不是風沙侵蝕後的虛弱,而是某種更為隐秘的、幾乎不該屬于葉觀瀾的顫抖。
就像沙漠旅人終于找到綠洲時,連捧水的雙手都會背叛意志般戰栗。楊晟突然意識到,原來昆侖山的雪水不僅能淬玉,也能蝕穿最堅硬的克制。
……
當晚在書房,葉觀瀾翻開那本邊角卷曲的拍攝手記
最後一頁貼着半片風幹桑樹皮,背面是維吾爾文與漢字并行的句子:真正的鏡頭,應該長在人民的瞳孔裡。
墨迹旁粘着星形的沙粒,在台燈下像帕米爾高原的星光。他忽然明白楊晟眼中新的光暈從何而來——那不是掠奪美的鏡頭,而是盛裝生命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