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套新起的院子,三四間磚瓦房,還沒多少歲月痕迹,沒有院牆,隻用籬笆圍了起來,且不像姜家有個後院,這家的雞圈就在前面,即便打掃幹淨也能看見不少蒼蠅盤旋。
沒有廁所,也不知道這家人去哪裡解決生理問題,姜知年正這麼想着,就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西廂房出來,顫顫巍巍,嘴唇用力,兩隻手卯着勁高舉,提着一個桶。
姜知年跟着她走到一處露天大坑,她偏過頭,皺着鼻子把桶傾斜,裡面的内容物傾倒下去。
這個大坑是村裡的公共廁所,此時就有幾個小孩蹲在坑邊拉屎,就見旁邊一小孩提起褲子——等等,你好像沒擦屁股!
他提起褲子跑到轉身要走的女孩身邊嬉笑她:“大丫臭,臭大丫,提着尿桶要回家,啪嗒啪嗒走不穩,跌進糞坑沾一身……”
女孩不理他,繞過他繼續走,那小孩還圍在她身邊說:“大丫你好臭啊,你上回跌進尿裡是不是還沒洗幹淨,好難聞啊。”
女孩冷冷瞪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繼續繞過他。
姜知年:好好好脾氣,這都不生氣?此子必成大器!
下一秒,姜知年換了視角,她看着帶着灰黃色濾鏡的土路、枯枝有些懵逼,旁邊隐約的臭味提醒她,她現在上了小女孩的身,想要動動手動動腳,卻控制不了這具身體,隻能跟着她朝前走。
小女孩回到家,沉默着舀水涮桶,又提着桶進屋。
屋裡有一股尿騷、奶腥以及不知什麼味道混合成的臭味,女孩屏住呼吸,把桶輕輕放到門後,又輕手輕腳想要出去。
“去把尿布洗了。”炕上有人說話,姜知年這才發現那一堆被子、衣服還是什麼的中間圍着一個人,好像還有個小娃娃,沒能細看,女孩抱着一堆尿布出去了。
她找了個闆凳,站在大缸旁邊踮腳舀水,水不多了,她幾乎把半個身子埋進去。
不知道是幾月份,水還有些冰手,姜知年被猛地激一下,都想跳起來,女孩手伸進去,隻稍微頓了頓,便拿起布片搓起來。她全程沉默不語,隻在看到一些沾了屎的布片時皺起眉頭,手指也嫌棄地豎成蘭花指。
小黑手本就消瘦,豎起來更像雞爪子了,姜知年看着水中倒影,有些心酸,臉色黑黃,頭發枯黃糟亂,也不知多久沒洗。
大概三四歲,頭大身材小,四肢消瘦,肚皮也是癟的,妥妥一個非洲難民形象,不對,配合她此時的工作,更像是舊社會地主家的童工。
童工還挺令人意想不到,她擡頭看了看周圍,沒人,悄悄跑去雞圈挖了坨雞屎,涮進水裡,把這些尿布又拿糞水泡了一遍。她撈的時候依舊嫌棄,不過嘴角揚了起來。
晾衣繩上的尿布還在滴答水,女孩又跑去廚房做飯。案闆上放着定好量的糧食和菜,她把菜切吧切吧和糜子一起煮,煮成稀稀的湯,這回她沒來得及做小動作,因為陸續來人了。
一個男人鑽進西廂房,裡面斷斷續續傳來說話聲。
“……寶兒好點了沒,你咋樣……”
“……好好歇……賤丫幹……”
一個面相刻薄的中年婦女來了廚房,她一邊罵兩個媳婦好吃懶做都是敗家的貨,一邊盛飯,撈出兩碗稠的指使女孩給她爹和大伯端去。
碗有些燙,她端得小心,肩膀還沒長到飯桌高,盡管用力舉起碗還是不小心磕到桌沿,粥溢了出來。
一個男人“啧”了聲,她瑟縮一下,急忙要往外面跑,身後傳來一股大力,她撲在地上。
“不知道把桌子擦幹淨?”是進了西廂的那個男人,和先前出聲的人長得幾乎一樣,大概是雙胞胎。
她爬起來又回去,拿右手把掉在桌上的粥拂到左手裡,兩手捧着出了門,她喉嚨咽了咽,先跑去牆角把手舔幹淨。
“奶!她偷吃!”尖銳童聲在身後響起,女孩回頭,一個清瘦又“高大”的小男孩正昂着頭,眼神睥睨,得意洋洋。
“我沒……”辯駁的話還沒說完,細梢子便劈頭蓋臉抽了下來,她蜷縮起來,熟練捂住頭和臉。
手背上被抽到的地方很快紅腫起來,她噙着眼淚吹了吹,又查看其它地方。
她撸起袖子,胳膊肘擦破了皮,手臂上紅印交錯,細細的手腕纏着大片傷痕,醜陋又猙獰,她吐口口水舔了舔。
女孩去廚房隻吃到一碗沒幾粒糧食的清湯,飯後,她還要洗碗,所有人的碗都舔得幹淨,她連吃剩飯的機會都沒有。
她喝了幾瓢水,勉強灌個水飽,進屋之後蹑手蹑腳上床,縮在炕邊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巴掌抽醒的,一張炕上的男人把她拎了起來,邊抽邊罵,姜知年晃晃腦袋,仔細分辨有效信息,原來是她尿床了。
女人冷眼看着,什麼也沒說,在男人打完後又扔了一堆衣服、尿布給她。
之後的日子仿佛同一張錄像帶反複播放,偶爾穿插點新内容,比如受更多欺負,再比如解鎖更多挨揍理由。
不過她也沒有逆來順受,東廂房的男孩頭一天把她踹進洗衣盆,第二天就讓他掉糞坑;她做全家的飯卻吃不飽,就往鍋裡加屎尿。
她的所有反擊都帶有一種精神勝利的意味,因為沾了屎的衣服要她洗,做飯的人依舊吃不飽。
她想過逃離,可她連最近的城鎮都沒去過,周圍都是山,貿然闖進去怕隻有死路一條,她在每個讨論外界的大人身後停留,試圖補足腦中地圖的空白,也會做出羨慕模樣套路臭屁的小孩。
她的小糧庫也越來越豐富,家裡偷的、地裡藏的、還有從老鼠洞裡掏的……
可沒等她準備好一切,身體就撐不住了。
北方冬日難熬,她本就穿的單薄,又被她爹一腳踹進冰水裡,原因隻是離她八百裡遠的弟弟摔了跤,加上前日挨的一頓打,感冒來勢洶洶,她很快燒得不成樣子。
大概是她這個童工還有利用價值,便宜爹娘給她喂了藥,還給了吃的,但不管用,第二天連他們的寶貝兒子都被傳染發起燒來。
她被扔了,她爹嘟囔着“死在家裡晦氣”,趁夜把她扔到山裡。
她爹離開後,不知是藥力還是求生本能生效,她奇迹般清醒過來。
冬日月色慘白,天邊啟明高懸,她努力爬起來,朝打聽到的城鎮方向走,她聽到山裡狼嚎,一路嘟囔“富強民主文明和諧”保佑她不要遇到。
她走了一夜,越走越精神,一路滾滾爬爬走走,不知走出多遠,她看到天光大亮,紅色太陽攀上山頭,像是即将熄滅的燭火,沒有帶來一絲暖意。
可它是燃燒着的,這顆紅色星球正以核聚變的方式向太空釋放光和熱,其中22億分之一的能量輻射到地球,成為生命生存的基礎條件。
姜知年透過手指直視太陽,現在感受到的熱量約來自八分鐘前,她蓋住眼睛,想,再等八分鐘,她要知道這一秒的太陽活着還是死亡。
她重重倒在地上。
……
“年年……年年……”
“年年……張嘴……再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