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出口,彥綏很快後悔了。
應今稚狀似無意,慢吞吞蹭一蹭青色牆瓦。她攤開手掌,細嫩指尖上僅有的一點灰,成功刺激彥綏的潔癖發作。
玄衣男人立刻後退半步,笑眸裡嫌棄快溢出來了:“怕娘子摔疼,為夫架一個木梯。”
應今稚隻想一腳揣上他的臉,裝什麼深情?
“師父,師父!”喬文樂慌張的聲音在院門響起,“小師弟吐了好多血!”
真吵。彥綏不悅扭頭,聽見身後輕響。
應今稚輕輕巧巧落下高牆,長長白紗随如綢墨發輕揚,又美又妖。
彥綏目光落在女子如玉面龐上,娘子好厲害,沒有不會的。他背手身後,淡笑:“來。”
應今稚保持距離,安靜跟上。
走在前方的玄衣男人輕聲呢喃:“霁兒與娘子境遇相仿,世上已無血脈親人。”
舒光霁年僅十歲遭此大難,是何等的絕望?獨活世上,是幸運,也是詛咒。他還有求生的意志嗎?多年後回首,他會不會甯願在今夜和親人一起走,起碼不再孤單。
應今稚進門洗手,映在屏風的影子窈窕:“如果死了,再無人記得他們。”親人的容貌,聲音,所做過的事,說的話,留在活下來的人回憶裡。
“所言極是。”彥綏溫潤如玉,擦肩而過的保證,“娘子放心有我,不會辜負嶽父嶽母的在天之靈。”
不要臉。
捧在心尖的獨生女兒遭此迫害,應今稚的爹娘要還在,保證把彥綏的頭打掉。此人惡貫滿盈,還樂于往人心口上紮刀子。
“師父,師娘!”彥綏手足無措,看到救星的大叫。
“别慌。”彥綏把弟子趕出門外,空出地盤給應今稚看診。隻要她出診,病人半隻腳踏進鬼門關都能救活。
屋内,舒光霁俯在床邊埋頭大嘔,片刻灌了半銅盆黑血。血腥味濃烈,刺激人感官。宛如無情死神虎視眈眈,等着收割少年的性命。
應今稚果斷摁着少年躺下,點穴止住他的嘔吐:“毒血吐了。”
奄奄一息的少年臉白如紙,濕潤睫毛發顫,搖搖欲墜的破碎感。他眸子含淚布滿紅血絲,神情恍惚沒有回應。
應今稚面不改色擺出三排銀針,整齊劃一如藝術品。靠近的長針針尖閃爍寒光,舒光霁忽然迸發驚人的求生欲。他瘋狂掙紮要逃下床,力氣非同一般的大。
應今稚凝眉:“别動。”她精準紮一針,紅衣少年安分下來,不甘不願地緩緩閉上眼。
矮床上,舒光霁額頭、頸後滿是冷汗。少年指尖微擡,又徒勞放下。淩亂濕漉的墨色發絲粘在他蒼白臉側,弱小可憐又狼狽。
應今稚專注解毒,忙了半夜倒不覺疲憊。她沒有注意到,幾個時刻,舒光霁漂亮的黑眸黯淡,無神定在對他為所欲為的女人方向,影影綽綽的看不清臉龐。
天蒙蒙亮,少年的情況終于穩定。門一打開,喬文樂沖上來問:“師娘,舒師弟的毒可解了?”
“清了大半。”應今稚對上滿臉關切的年輕弟子,回複一句經典台詞:“剩下的…看他能不能熬過三天。”
“謝謝師娘,師娘辛苦!”
“娘子,回房。”彥綏笑眯眯出現,“後半夜,我在這照看。”
“師父,我來吧。您和師娘早些休息。”喬文樂擦拭濕潤的眼角,慶幸閻王爺高擡貴手。
應今稚沉默看着,喬文樂為小師弟激動落淚。命運無常,終有一日二人反目成仇,熱情活潑的喬師兄死在舒光霁刀下。
彥綏本來就耐心不多,勉為其難道:“好,有事叫師父,我們在隔壁。”
他一轉頭,應今稚不見了。
卧室整潔的一塵不染,物品擺放規規矩矩,沒有人住的氣息。燭火安靜燃燒,應今稚平躺在床上,秀美雙手放在小腹,好像一個安靜美麗的瓷娃娃。她用了系統贈送的淨塵術,渾身上下到每一根頭發絲幹淨清爽。
彥綏臉色一青,立在門邊極度不想進來。與旁人同床共枕,對他是種折磨。共處一室,是彥綏最大的讓步。徒弟在隔間,他不想鬧出太大動靜。
玄衣男人關上門,溫柔注視:“娘子,說好了沐浴完,你再睡榻上。”兩件事,她一樣沒做到,還霸占他的床。
應今稚閉着眼,臉上的白紗扯了下來:“我要下山采藥。”
“娘子先下來。”彥綏笑容不變,試圖将人趕下床,敷衍道,“缺什麼草藥?弟子會送來。”
“返魂草,常人容易認錯。”應今稚睜開眼,眸子異于常人的銀白,妖異驚豔,“夫君不上來?”
女子淡漠目光專注,給人以重視的錯覺。彥綏愛極這雙為他而生的銀眸,兩害相較取其輕,咬牙切齒,“行,讓弟子保護你出門。”
他這幾日忙,認認真真地警告:“隻這一次。”
“為夫不想傷了娘子身體,委屈娘子下來。”男人睜眼說瞎話,理直氣壯提出要求。
應今稚沒意見,短暫的自由,她可以做很多事。
女子乖乖下床,彥綏松了一口氣,立刻換一套新的床具,動作優雅又正經。像寵物不守規矩跳上床,時時刻刻挑戰主人的忍耐性。
有病,明明相看兩厭,彥綏還要自我折磨。應今稚不理解瘋子的思維,隻想殺死他。
彥綏撫平床上最後平整的一角,他追求極端完美,用尺子也找不出半點瑕疵。玄衣男人意猶未盡,為應今稚蒙上一條新白紗。
他隔着細紗輕撫女子眼角,滿意勾唇,一本正經立規矩:“記住,娘子的眼,隻在夫君面前睜開。”
應今稚沒理他,直接出了房門。
藥室,喬文樂扛不住困意,靠在桌邊小聲打鼾。
舒光霁躲在床上靠牆的角落,默默流着血淚,嘴唇微顫。他一直咬緊牙關,痛到極緻,不發出一點聲音。
是很會隐忍的小孩啊。
血淚斑駁糊了少年一整張臉,應今稚手有點癢。不是被彥綏傳染潔癖,純屬好奇心作祟。
溫熱的濕布擦拭舒光霁的臉龐,一點點露出他漂亮的五官,病态蒼白的皮膚,是個奪目的美少年。
應今稚在殘留的記憶裡,提溜出一小片。
師門裡的小姑娘最喜歡蜂擁去武場,看舒光霁拉弓,耍劍,練體。少年朝氣蓬勃,眉眼幹淨,矜貴而不自傲。習武時,他身姿張揚潇灑,鋒芒畢露,是命運偏愛的青蔥模樣。
路上見了人,少年郎笑意盈盈地行禮,尊敬叫應今稚一聲“師娘”。乖巧俊逸,惹人喜愛。
如今,舒光霁蜷縮身子,淚流不止。似漂亮幹淨的小狗變得髒兮兮,耷拉兩隻耳朵瑟瑟發抖,好不可憐。
應今稚動作很輕,還是驚動了少年。
燭火昏暗裡,舒光霁淚眼朦胧。高處纖細的影子無聲伫立,伸出的手靠近脆弱的脖頸。少年身體緊繃後退,驚懼交加。
危險深林裡,弱小的獵物一旦暴露動靜,屠殺者會毫不猶豫射穿它的心髒。對待其他活物一樣,确保它的死亡。
舒光霁喉嚨嗚咽,呼吸聲吞了下去。少年清瘦身軀緊成一張弓,再施加一丁點壓力,他會崩潰得昏過去。
應今稚眉頭一挑,慢條斯理地洗幹淨手。她懶懶坐在椅子上,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舒光霁,别怕,你現在很安全。”
假的,他隻是身處在另一個無邊牢籠。
舒光霁憋不住,呼吸微促。少年擡起含着血淚的眼,輕輕一眨。他用了許久,緩慢認出眼前人,嗓音啞的幾乎聽不清。
“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