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天色隐約發亮,醫室彌漫淡淡的草藥味道,院子裡一聲聲的蟲鳴喧嚣。白紗蒙眼的應今稚唇色極淡,氣質幹淨冷冽同冬日雪雕,又如不可觸碰的缥缈幻覺。
師娘……
應今稚内心磨刀霍霍,嫌棄萬分,她沒有彥綏這個逆子。
容顔昳麗的女子什麼都沒說,舒光霁敏感察覺到一絲不悅。她周身危險的氣息,無聲震懾靠近的人。
在意識到之前,舒光霁泛紅的眼底升起恐懼、防備。不屬于少年的雄厚内力翻湧外洩,他腦海尖銳的疼痛,悶哼出聲。
應今稚側目:“别激動。”剛把少年郎從死神手中搶回來,毫不掩飾的強大氣場差點把人吓撅過去。
“我…”舒光霁不安的目光在陌生屋子遊離,驟然瞧見喬文樂趴在桌上,閉着眼一動不動。少年瞳孔劇烈一縮,嗓音破碎:“三…師…兄?”他用盡全身力氣的嘶喊,一出口微弱的散在空氣中。
“舒光霁,不要怕。”女子從容輕敲桌面,聲音平靜悅耳,“這是師門坊川派,喬文樂隻是睡着了。”
她一本正經地補充,高傲冷漠:“有我在,你死不了。”
清風徐來,安撫舒光霁激蕩的心神,紊亂的内力逐漸恢複平穩。瀕死的痛楚消失,少年郎身上不再瘋狂冒血。他五感敏銳超乎常人,清晰聽見喬師兄沉睡的心跳聲微慢。
眼前種種,無一不證明:這裡很安全,沒人會傷害他。
舒光霁拳頭一緊,噙着淚的黑眸迸發驚人光亮:“救救…救救爹娘,救救哥!”少年激動萬分,意識并不清醒的癫狂:“大家,大家都在流血……”
應今稚指尖一頓,來不及了。彥綏帶舒光霁回來,自然确認舒家上下沒有活口。
系統說,官府收斂遺體,當日在舒家莊的人無一存活。除了舒家收留的孤女阙水珍,她外出準備義兄的生辰禮,逃過了一劫。
舒光霁在世上沒有親人了,罪魁禍首的師父在身後虎視眈眈。義妹阙水珍失去依靠,流落在外受苦。她和舒光霁七年後相聚,已是物是人非。
應今稚想,要不要把阙水珍拐回來?如果有小青梅陪伴,舒光霁少年時期不至于那麼黑暗無光。
她思考着陷入沉默,舒光霁更加驚悸。
“我…我要回去!”死亡邊緣線上徘徊的少年意志力驚人,他咬着牙晃悠起身,結果眼前發黑一頭栽到地上。
“掌門,衆執事都去了。”應今稚握住少年郎的手臂,強行把人推回床上。她理智冷酷,不容置疑,“你唯一能做的事是養好傷。否則,你走不出這扇門。”
“我…我沒用。”舒光霁深深無力,萬念俱灰。
此刻,他想起了一切。十歲生辰宴,和尋常宴席沒多大不同,除了他又長大了一歲。
高朋滿座,推杯換盞。爹娘忽然神情異常驚惶,叫舒光霁的小名。少年眼前一片猩紅濕潤,他低頭一抹臉,滿手刺眼的鮮血。一瞬間,舒光霁體内爆發劇烈的痛楚,動彈不得:“唔…”
“菜裡…有毒!”大廳一聲尖叫,衆人嘩然。他們紛紛丢下筷子,猛然站起又無力地搖晃倒下。再看時,地上人已是七竅流血,氣絕身亡。
“啊啊啊——”舒家莊從歡聲笑語變成人間煉獄,宛如一場醒不來的夢魇。
血腥味濃烈的窒息,混亂中兄長把畢生内力傳給舒光霁,拼盡最後的力氣将他塞進密室:“别出聲,不要信任何人。”
黑夜裡,看不見的毒手奪人性命,外頭不斷響起痛不欲生的慘叫。
少年郎的靈魂仿佛仍在暗無天日的密室,掙紮不開,悲痛、絕望在骨頭深處蔓延。他猶如落單的小獸無助哭泣,眼裡的光亮一點點熄滅。
哥哥用自己的命,換了舒光霁一條生路。可該活下來的人,不是他。是他害死所有人,他誰也救不了。
枕巾濕透,流出的血淚消耗少年郎的生氣。舒光霁的臉蛋哭的稀裡嘩啦,鼻尖通紅,慘兮兮的。
應今稚怕麻煩,更不擅長安慰人。是看到哭鬧小孩,會繞路走的程度。如果是陌生人,她會選擇出門,讓少年肆意宣洩情緒,獨自舔舐傷口。
慘烈的創傷容易伴随一生,舒光霁這個年紀,什麼反應都情有可原。偏偏,他隐忍的不像一個孩子。痛哭哀嚎,都是靜默的。
放任下去,眼睛會哭瞎吧。到頭來,還要她來醫治。
出于一丁點的憐憫、新奇,未來可期的利用,應今稚在系統空間翻出一瓶因為太甜積灰的營養液,輕輕抵着少年唇邊:“張嘴,喝了。”
舒光霁喉嚨幹啞,緊咬牙關,困在絕望裡熬幹每一滴水分。應今稚冷淡的嗓音穿透混沌黑夜,将他拉回殘忍的現實世界。
舒光霁嘴唇微動,沒有反抗。他不在意喝下的是什麼,毒藥也無所謂。
清甜溫暖的水一滴滴浸潤唇縫,少年仿佛躺在溫泉裡,暖洋的水流流淌進血液、輕柔拂過全身皮膚,驅散密密麻麻的刺骨痛意,舒适,困倦的感覺環繞身心。
應今稚輕遮住舒光霁濕漉紅腫的雙眼:“好了,你繼續。”營養液強大的修複功能,少年哭的再慘,也不會傷了眼睛。
女子的手掌微涼,意外柔軟。舒光霁身體一僵,緩了許久,嘶啞出聲:“師娘,我錯了,我…不該哭。”
落淚是軟弱,無用,錯誤的,隻有孩子才會用眼淚表達自己。少年面露羞愧,千不該,萬不該自暴自棄。他迫切渴望強大起來,剝離脆弱的情緒,冷靜堅定地面對失去的苦難,待複仇的血債。
應今稚偶爾小小貼心一下,無意唬得懵懂小狗以為做錯了事,可憐巴巴地自我糾正。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你沒有錯。你隻是一個孩子,想哭就哭吧。”
“哭和笑一樣正常,小孩可以,大人可以,老人也可以。”
女子音色同她人一樣清冷,說出的話震撼靈魂,悄無聲息隽刻在舒光霁心上:“為了他們,為了你自己,好好活着。”
舒光霁睫毛狠狠一顫,他不能死。找出下毒兇手,為無辜者報仇是他活下去的意義。
可以相信師娘嗎?他,别無選擇。舒光霁心底哀傷警惕,面上小心翼翼依賴地點頭:“多謝師娘,我…記住了。”
黑暗降臨,吞沒舒光霁強撐的意識,餘留的感知隻有女子柔軟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