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舒光霁渾身冷汗驚醒。
喬師兄的噓寒問暖,模模糊糊落在少年耳邊。舒光霁神志恍惚,呼吸微弱,面頰病态的淺紅。喬師兄歎了口氣,端着藥碗出門。
不知過了多久,一位玄衣男人立在床前。他挺拔身影擋去窗外的日光,屋内暗下來,揮之不去的陰冷。
舒光霁看不清男人的臉龐,彥綏的聲音溫柔沉穩:“小霁,為師同你說件事。”
過去兩天,坊川派掌門出面處理舒家莊後事,三名師伯跟進官府追查真兇。彥綏送舒光霁回師門解毒。目前少年還未痊愈,最好在山上養傷。有師娘照看,師父去見掌門。
彥綏叮囑:“師父回來之前,不要下山。”
“是。”舒光霁唯有應下,無論他多想回舒家莊,不該給師父他們添麻煩。然而,師娘一句話,打亂舒光霁死寂的心緒。
“你想下山嗎?”一襲白裙的應今稚氣質空靈,超凡脫俗。隔着一層白紗,依舊感到女人目光落在舒光霁身上,不含感情的疏離。
“我…”舒光霁疑惑、警覺,平日師娘與師父如影随形,不苟言笑,似乎哪裡不一樣了。
應今稚心想,舒光霁留下才是真危險。可惜,少年如驚弓之鳥,不會輕信。女人慢悠悠抛出誘餌:“不願回家?”
舒光霁眼瞳顫動,隐忍咬牙:“我…我不能。”
明眼人能看出他的渴望。本該意氣風發的小公子,眼底的脆弱搖搖欲墜,宛如瀕臨破碎的上好瓷器。
“我隻問你,”應今稚微涼指尖扣住舒光霁的手腕,漫不經意把脈:“願不願?”
舒光霁一顆心被緊緊攥住,師娘天生有種讓人信服的高深莫測。仿若隻要她開口,沒有辦不到的事。可這違背師父的決定。師娘私自帶他離開坊川派,有誰在背後指使?
“師娘,我…”舒光霁身體微僵,動了動唇。他站在懸崖邊上,茫茫濃霧遮去視線。走錯一步,就會萬劫不複。
“不急。”應今稚沒逼少年立刻給出答案,跑路也需養好身體,“哪裡不舒服?”
舒光霁沉默搖頭,一點頭疼,尚且可以忍受。
應今稚點了下少年郎眉心:小可憐,痛不說,想家也不敢回。
桌上的青菜瘦肉粥涼了,一點動過的痕迹。大悲大痛過後,病人食不下咽,又是最需要補充養分的時候。應今稚調整藥方,給舒光霁喂了一瓶營養液:“睡吧。”
熟悉的清甜、困意席卷而來,舒光霁眼皮沉重,眼看着師娘起身要離開。也許是意識松動,強烈的渴望湧上心頭,迫不及待宣洩。他遲遲開不了口,一着急拉住手邊光滑的布料。
應今稚低頭,她的衣角被扯住,力道輕的可以忽略不計。少年郎濃密的睫毛微翹,像隻困困的小狗強撐着不睡:“我…想。”
應今稚唇角微勾:“好,帶你回家。”
舒光霁沒分清是夢,還是真的叫住師娘。女子的背影越來越遠,屋子陷入寂靜。少年蜷縮身子,被子裡沒有那麼陰冷了。
……
七日後。
舒家血案轟動整個江湖,柩蒼郡的猜測沸沸揚揚。為财、尋仇、情殺…聲音最多的是魔教無惡不作,方有這種雞犬不留的歹毒手段。
官府在舒家莊貼滿封條,石頭門檻上大片幹涸的血迹。撕心裂肺的哭喊猶在耳邊,無形中陰陰森森的氣息。街上來往的人行色匆匆,兩股麻花辮的八歲小姑娘獨自遊蕩,蒼白小臉上星星點點小雀斑。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好不容易探聽到,舒家唯一生還的小公子舒光霁去南疆求醫。
阙水珍轉頭翻出身上所有家當,主動提出幫忙洗衣做飯,央求商隊的馬車帶她一程。她的黴運沒有結束,一天後走到承元城讓舊仇人認出來,想逃已經來不及。
“阙水珍,還真的是你。”華麗紅衣的少年身後一群帶刀侍衛,他仔仔細細打量狼狽的小姑娘,惡意滿滿地問,“舒光霁呢,是不是他毒殺了所有人,畏罪潛逃啊?”
阙水珍身體發抖,一頭撞上少年肚子:“盧濤,你血口噴人!”
阙水珍本是尼姑庵長大的孤女,盧濤一見就強買她做丫鬟。少女無力反抗,當街大哭。舒大公子救下了阙水珍,領回舒家莊當妹妹一樣照顧。阙水珍本以為終于擁有家人,無情的賊老天卻趕盡殺絕。
一夜之間,舒家莊上下、連同賓客全死了。阙水珍獲得過親人的溫暖,難以忍受無依無靠的日子。舒家沒了,小公子還活着,阙水珍心底重新燃起希望。然而冤家路窄,同盧濤結下過梁子,舒家出事,他巴不得落井下石。
“本少爺的名諱是你叫的?”盧濤捂着腹部,一巴掌打在阙水珍臉上。
高個子侍衛一腳将小姑娘踹在街邊:“大膽!”
阙水珍半邊臉腫了,痛得直不起腰:“唔…”
盧濤居啧啧兩聲,繞着小姑娘轉,欣賞她的慘狀:“自讨苦吃。到我盧家為奴為婢,是你三生有幸。”
他并非對小丫頭念念不忘,純粹想出一口惡氣。憑什麼舒家大公子名号一出,他就要低頭認錯?那些人死的好,死光的真好!
阙水珍重重擦去眼淚:“呸,無恥之徒。惡心!我做乞丐餓死在街頭,也不會向你低頭。”
盧濤不怒反笑:“骨頭真硬,給你一根根敲碎咯。”
惡霸當街欺淩一個小姑娘,衆人于心不忍,不敢與他作對。大名鼎鼎的舒家莊不在了,誰又能和知府之子為敵?
“想到一個好玩的。”盧濤興緻勃勃踩上馬,甩出新到手的好弓。他玩弄獵物般大發慈悲:“本大爺數十下拉弓出箭。不想死的話,你盡情跑吧。十、九…”
“瘋子。”阙水珍眼底無助,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
盧濤露出陰冷的笑,比起直接殺死,他更喜歡一點點折磨獵物:“喊啊,讓舒光霁來救你。”
阙水珍看向旁人躲避的眼神,叫不出聲。是的,沒人會幫她。
快點,再快點,她不想死!
“嗖——”馬蹄聲越來越近,長箭穿破空氣,直對小姑娘纖細的小腿。一旦命中,她下半生必殘。
“啊!”阙水珍驚呼一聲摔倒在地,眼角流出生理性的眼淚。她的小腿邊,長長的弓箭斷成兩截,半路殺出來的一把寒劍紮進土牆。
盧濤得意的笑容一頓,小姑娘并沒有被箭射中,隻是跌倒了。他怒不可遏看向四周,大喊:“是誰!誰給你的膽子阻攔本公子?”
舒光霁一身墨色勁裝穿過人群,臉色冰冷抽出長劍:“誰給你的膽子當街殺人?”
遠遠瞧見阙水珍被追殺,舒光霁又回到黑暗血腥的一夜。他什麼也顧不上,一把劍筆直甩了出去。
阙水珍渾身一震,渾渾噩噩被少年扶起。她看着舒光霁的背影,哽咽道:“霁哥…”
盧濤一臉無辜地攤手:“殺人?冤枉,本少爺在和她玩遊戲呢。你有種去告狀啊。”
他騎着馬,居高臨下的陰影籠罩兩人:“舒光霁,你家滿門被滅,是做了多大的虧心事?大夥快來看看,不可一世的舒家小公子,如今一條喪家之犬罷了。”
舒光霁眼眸赤紅,握劍的手發顫:“閉嘴!”
盧濤冷笑:“我偏要說,您能拿小爺怎麼樣?殺了我不成?”他抽出一根箭瞄準,仗勢欺人慣了的猖狂,“你要是跪地求饒,我心情好說不準留你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