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柳梢剛泛出鵝黃,陳有意便在禦書房領到了押運西北軍糧的皇命。
他垂眸望着明黃絹書上的“欽命”二字,袖中藏着的鎏金步搖突然硌得掌心生疼——這是蘇慧死後他唯一的念想,步搖流蘇裡還纏着她半根斷發,墨色中混着幾絲銀線,像極了她臨終前蒼白的臉。
“雲峥此去辛苦。”皇帝擡手替他整理襟口,指尖劃過他腰間空蕩的玉佩挂繩,“西北苦寒,需多保重。”
陳有意擡頭,撞進皇兄眼中的關切,卻在那眼底深處看見一絲冷冽——與敖景安看他時的眼神如出一轍。
押運車隊出城那日,陳有意騎着高頭大馬走在最前方。春寒料峭,他卻覺得後頸發燙,仿佛有雙眼睛在暗處盯着他——那是敖景安的暗衛,他知道。
掀開糧車布簾時,黴味混着塵土撲面而來,他指尖猛地攥緊車沿,指甲在木頭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陳祁湊上來欲言又止,他卻擺擺手:“去查每輛車的夾層。”
夜宿驿站時,陳有意在燈下展開從糧袋裡搜出的絹布。
“借糧三千石,以通漠北”的字迹刺得他眼眶生疼,落款處的“峥王爺印”清晰可辨,那是他昨日才交給戶部備案的新印。
陳祁捧着朱砂罐進來,聲音裡帶着惶惑:“主子,這染料……像是敖景安封地的‘赤焰砂’。”
燭火在風中劇烈搖曳,陳有意盯着罐中朱砂,忽然想起上月在敖府飲宴,對方曾親自為他研磨朱砂寫賀帖。他抓起一把朱砂撒在絹布上,顆粒大小竟與夾層裡的紅色粉末分毫不差。
“好個敖景安。”他輕聲呢喃,指尖撫過絹布上的筆鋒,“連模仿我的字迹都下足了功夫。”
三日後,戶部尚書王承業的彈劾奏折果然遞到了禦前。皇帝拍案而起時,茶盞裡的龍井濺在黃绫上,暈開一片暗漬,像極了陳有意此刻的心境。
“陳有意,你可知罪?”禦案後的天子怒目而視,腰間玉帶扣上的蟠龍紋猙獰可怖。
“臣弟啟奏,”陳有意叩首時,額頭抵着冰涼的金磚:“糧車中的黴米确非臣所備,且密信字迹與臣筆迹……”
“夠了!”敖景安突然出列,手中托着鎏金盤:“臣近日查訪糧道,得市井染坊口供,這‘赤焰砂’乃尋常染料,與臣封地貢品不同。”盤中朱砂色澤暗沉,與陳有意方才所見判若雲泥。
陳有意猛地擡頭,看見敖景安袖口沾着的一點紅——正是他昨夜撒在絹布上的“赤焰砂”。
原來對方早就算準了他會查驗朱砂,提前用市井染料替換了證物。
他攥緊朝服下擺,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顫抖:“陛下,臣弟請徹查糧道官員,必能找出真兇!”
敖景安卻在此時呈上第二份奏折:“陛下,小王爺負責的西北糧道已三月未通,前線将士多有怨言。臣請暫代其職,以免延誤軍機。”
皇帝皺眉沉吟,陳有意看見皇兄指尖在禦案上輕輕叩擊——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準奏。”皇帝終于開口,“陳有意着即調離兵部,暫回王府思過。”
*
回到王府的第三日,陳有意那位見不得光的嫡母的出殡隊伍行至朱雀大街。
陳有意披着麻孝跪在靈車前,聽見身後傳來“咔嚓”一聲——那是棺木斷裂的聲響。
他猛地轉身,看見大理寺卿帶着侍衛沖來,心中警鈴大作。
果然,當棺椁被撬開時,一具紮滿銀針的人偶滾落在地,心髒處繡着的生辰八字,正是當今皇帝的。
“小王爺,這是何意?”大理寺卿拾起人偶,銀針在陽光下泛着冷光。
陳有意望着人偶身上的蜀錦華服,那是他去年賞給嫡母的壽禮,喉頭突然泛起腥甜——原來敖景安竟買通了府中下人,在嫡母入殓時做了手腳。
“皇兄明鑒,此乃栽贓!”他試圖靠近禦辇,卻被禁軍攔下。
皇帝掀起車簾,目光落在人偶上,眉間戾氣更盛:“雲峥可知,上月朕遇刺當夜,欽天監奏‘紫微西墜’?”他頓了頓,聲音裡帶着刺骨的冷,“而你貼身侍衛供稱,你每月朔日皆閉門焚香,念的正是這句!”
陳有意如遭雷擊。他轉頭望向陳祁,卻見昔日心腹跪在人群中,臉上帶着愧疚與恐懼。
原來早在半月前,陳祁便被敖景安的人灌了迷藥,在供詞上按下了指印。他忽然想起陳祁妻子病重時,敖府曾送去的珍貴藥材——那不是恩賜,是威脅。
“皇兄,臣弟願以死明志!”他猛地撞向靈車,卻被禁軍死死按住。
姜雲禾的馬車恰在此時經過,車窗掀起一角,他看見她眼底的震驚與不忍。
“帶下去。”皇帝揮手示意,聲音裡帶着不忍,卻更多是決絕。
陳有意被拖走時,看見敖景安站在禦辇旁,劍穗上的雙魚玉佩輕輕晃動——那是姜雲禾所贈的,是他永遠得不到的珍寶。
天牢的鐵門“吱呀”作響時,陳有意終于流下淚來。
他摸着潮濕的牆壁,想起蘇慧死時攥着他的手,說“主子,慧娘不疼”。
原來從始至終,他想要的不過是一份真心,卻在權力的漩渦中迷失了自己,最終衆叛親離,一無所有。
“陳有意,你可知罪?”大理寺卿的聲音在牢中回蕩。
他擡頭望着頭頂的一線天,想起十年前的春日,皇兄牽着自己在花園放風筝,皇兄笑着喊“弟弟,線斷了”。
如今想來,那斷了的線,竟是他與皇權的最後一絲牽連。
“臣弟……認罪。”他輕聲說,聲音裡帶着釋然。
或許這樣,才能讓蘇慧在天之靈得以安息,才能讓自己從這無盡的執念中解脫。
長安的柳花飄進天牢,落在他掌心。
他忽然想起姜雲禾的臉,想起她摸小腹時的溫柔——那是敖景安的孩子,是他永遠無法擁有的未來。
他輕輕握住柳花,仿佛握住了一段虛幻的幸福,卻在松開手時,任其飄向遠方,再無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