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銳器出鞘的聲響,明亮的,銀色的反光。
“嚓。”明亮的,銀色的反光消失在暗淡的氈房裡。
“锵。”幾寸長短的刃映出一雙眼眸,眉頭壓的很低,眼光晦暗成銀灰色。
眼睛的主人又将刃收回了鞘中,他躺在一張稻草鋪就的床上,一手盤在腦後,一手的拇指扣在匕首的刀鞘邊,把玩着。
氈房外,天幕之下,燃燒的火堆發着哔哔的噪音,幹草堆在火中,塌縮,碳化。
火光明亮,照過氈房的側窗,映亮他的半面,影子跳躍在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顯得陰晴不定。
他停頓了一下。
“锵。”他又将匕首拔出。
拉穆特猛地坐起來了些,将被子扯到了鼻子的位置,悄悄伸了脖子向對床看去。
“嚓。”
匕首的聲音很輕,但是每一下都牽動着拉穆特的神經,讓他身體一僵。
風從卷起的側窗吹進來,有些冷。
存在感膨脹着,随着響聲化成有形的形體生長着,即将将整個帳篷填滿。
拉穆特扶了扶腦袋,壓下腦海裡沒有來由的聯想,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搓了搓臂膀走出了帳篷。
埃列一動不動,如果不是眼睛還咋眨着,恐怕會被以為成一座雕像。
“锵。”聲音響起,又消失。不知過了多久,昏暗的氈房終于又有了聲音。
“嘿,哥們兒看看我找來了啥。”有人掀開了簾子。是拉穆特,他回來了。
埃列依舊沒有搭理他,隻是繼續看着匕首發呆。
“瞧瞧呗,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呀。”拉穆特坐到了他的床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埃列瞪了他一眼,放下了匕首,正要翻過身去,卻被拉穆特扒拉了回來。
“我說兄弟,咱不至于的,生來堂堂八尺男兒,為這種事情郁悶也太沒勁了,所謂是生活處處有驚喜,旅途還長,還是要适應啊!”見埃列還是沉默以對,拉穆特挑了挑眉頭,玩心大起,“給你看看,我剛剛找到的。”
他把手上的家夥彈出,下一刻穩穩落在了埃列的手裡。
埃列攤開手掌一看,竟是一枚銀色的腰牌,上面雕刻着蓮花圖騰的紋路,走筆繁雜詭谲,在火光下透着一股邪氣,埃列的目光瞬間定在了這塊巴掌大小的銀牌子上。
“運氣不好?好辦啊!這個東西啊叫做腰牌,你可以理解成身份證明,不過這個來自于死掉的一個倒黴蛋。你先别着急啊,這是民俗,死去的人的腰牌叫做轉運牌,所謂厄運就要轉運,轉運便是好運。晚上好,祝你健康。”說到這裡,看着小夥子的面色更糟糕了,拉穆特趕緊補上了一句,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怪裡怪氣的,“沒騙你啊,這一枚我還去找神子開了一下光,神子真是好人啊…正忙着呢還抽閑開了一下,要記得好好為神子大人服務哦。”
“神子?”埃列喃喃着。
拉穆特笑了笑,一股惡趣味猛然湧上心頭,他湊了湊,擠在了埃列的床邊。
“哎,你知道怎麼開光嗎?”他奪過了那個牌子,放在了手掌心,一邊說着,一邊暧昧的撫摸着,“就是啊把這個牌子放在手心裡,哎,摸過來,唉,再摸回去,看見沒,每一寸都不能放過,翻過來,摸過來,再摸回去,就像那什麼,腌烤雞!”
他的聲調陡然升高,結果還沒說完,一股極大的力度扯住了他的領子,把他拎了起來,一陣風迎面沖過來,晃神回來,一個如石頭般堅實的拳頭,在僅離他的鼻梁寸餘的地方停下來,微微顫抖着,似乎是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拉穆特擡起眼睛,見那小子的肌肉緊繃着,緊抿着嘴唇,面色青一陣黑一陣,似乎是産生了應激反應。
喜上心頭,拉穆特忍不住戲谑道:“哈哈哈哈,小夥子,至于嗎?不就是被看光光了嗎?大丈夫的怕這個?哎呀,大不了兄弟給你摸回來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這個惡作劇令他得意極了,笑到最後,縮起身子,看上去像一隻龍蝦。
深呼出一口氣,埃列強行讓自己冷靜了下來,他抓住龍蝦的頭部,逼視着那人的眼睛,喝問道:“你激怒我,有什麼意義?誰授意你做的嗎?”
“噗。”那家夥又嗤笑了一聲,擡起頭眯了眯眼睛道,“大哥,你也不想想,誰天天閑着沒事幹想害你啊,誰這麼無聊呢?雖然你已經社會意義上死亡了,但是沒關系,誰又不是一具屍體呢?不要想那些意義的事了,要我說,人要學會把自己的過去當成笑話,祝你笑口常開!”
“……”
“如果說非要有什麼理由的話,”拉穆特伸手扯了扯領子,想将那人的手打走,卻沒想到,那家夥還是不依不饒,隻好恨鐵不成鋼地歎口氣,偏開頭想了想道,“大概是,熱烈歡迎埃列諾茲·謝禮卡先生和我們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
“你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了。”拉穆特冷了語氣。
“什麼意思?”
“你是乘船來的對吧?我也是。”拉穆特直視着他,偏頭笑了笑,“來自紐沃恩的溫馨小貼士,如果是隻有奧陸人脫離隊伍回來坐船的情況,一律視為叛徒,直接槍斃,當意外身亡上報。”
“也就是說啊,事實上,你就是奴隸。”
“不過奴隸也沒什麼嘛,你看跟着神子也是做奴隸,跟着新陸人也是做奴隸,我建議你呢,最好還是和神子好好幹活。你看,理論上你已經死了,但是還活着,這都是神子的大恩大德!”拉穆特聳了聳肩膀,“怎麼說呢,就~享受奴隸人生?最起碼神子還把你當半個人。”
回過神來的時候,埃列的臉色已然鐵青,拉穆特眨了眨眼睛,才意識到事情不大對勁,開口道:“說着玩呢!你别太認真……呃!”
一記重拳忽然打在了他的肚子上,拉穆特摔在稻草床上,剛要滾走,卻忽然被扯住了圍巾,哐當又是一拳打在了心口,緊接着又是三拳打在腹部。
拉穆特感覺自己要吐血了,他仰起頭喊道:“怎麼打人呢!不至于的吧,不就是拿腰牌開了個玩笑嘛,嗚……唔唔。”
埃列将那枚銀腰牌塞進了他的嘴裡,用他的圍巾綁住了他的雙手雙腳,将他甩在了床邊,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掀開氈房的門簾,走進了火光恍惚的黑暗裡。
拉穆特呆在床角掙紮了兩下,終于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床上,看着他離開的方向,心中不忿道:“這小子,小心眼啊!”
後半夜,距離太陽升起還有些許時候,天地渾然漆黑成一片,隻有火還在燃燒着。
埃列背對着火焰,壓低了帽檐,直向着村的西門走去。
神子正在火焰之後的教堂布道,做着驅除邪祟的任務什麼的吧,嘈雜的念經聲在村莊的邊緣都能聽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埃列甩了甩腦袋,調整了一下絨毛的領子,再擡起頭的時候他看到高牆與緊閉的大門。
所有的村民都前往了教堂,大門的守衛也撤去了,隻有他與大門相對而立,沉默不語。
按神子的說法,在村民眼裡他已經在神的名義之下被處決,現在的他應該已經死了,死去的人不應該亂走。
……神子。
他拔下門闩,丢在一邊,生鏽的鐵軸承與門合頁在夜裡幹澀刺耳的響起來。
聲音完全被唱經聲掩蓋住了,于是他走出了城門,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村側的樹林。
周圍的樹木應該同雨林樹木的景觀不同了,不過在黑夜裡,樹木也隻有黑色的影子,一團一團地伏在天幕下,看不清是什麼樹,埃列也懶得去弄清。
令他在意的是身後的唱頌聲還在響着,幾乎吸引走他全部的注意力,他被那聲音催得煩躁,雙手插在口袋裡,向着樹林的更深處走去,身後的唱誦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終于被黑夜無形的手掐滅,樹林靜寂。
他低着頭,眼睛埋藏在帽檐的陰影裡,行走着,每一步都穩穩的踩在森林裡沾着夜露的腐殖土上,落下足迹。
夜深無月,深林極靜,鳥聲和蟲鳴好像從未存在過一般,樹的樹冠将天穹遮蔽,有風,樹葉與樹葉摩擦的聲音,闊葉樹,樹葉摩擦樹枝,樹枝摩擦樹葉,沙沙地響。
沙沙,沙沙,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好像有什麼在影子之中潛藏。
有什麼…正凝視着他。
埃列的肌肉猛地收緊,回身仰頭,見樹冠的裂痕之中,繁星如同無數雙目,将他凝望。大氣晃動,星河中的雜亂的繁星頻閃着,就如同真正的眼睛,在極遙遠處無聲地眨動着,将他的一舉一動監控。
就像是…
埃列沒有說出那個名詞,轉回身,繼續着行走,沉思着。
“同行者,他的隊友,全部死去了。”
“被神,還有神子,神的孩子,他們是一體的。”
“因為什麼?犯了忌諱?不,這絕不是原因。”
“因為‘外來者’。他們是外來者。所以神殺死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