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分不清昆蟲種類的家夥……埃列正要開口作答,卻被拉穆特打斷了:“想清楚些再說哦。”
“這有什麼?肯定是蜈蚣。”埃列倒是渾不在乎,“就算抛去之前卡沙講的那些背景,剛剛的故事中,蜈蚣也是絕對的主角,故事的轉折從蜈蚣的出現開始,又被蜈蚣牽引到女人身上。雕像上來看蜈蚣鎖住了女人,教堂的外形也是蜈蚣鎖住了塔。雖然神子的一體兩面說比較附會牽強,但是鎮壓和守衛的主題應該是無誤的。”
拉穆特抿了抿嘴巴,回應以沉默,顯然是和他持有了相反的看法,但是又并不急于表述。微妙的挑釁感幾乎瞬間激起了埃列的怒火。
“怎麼了?”
“那個吃掉自己長蛇又該怎麼解釋呢?”拉穆特不緊不慢地說,“為什麼蜈蚣微微一碰它、它就瘋掉了呢?”
“長蛇吃掉了壁虎,背負了罪,于是蜈蚣對長蛇下了判決,施以報應懲罰。這是宗教故事裡常有的邏輯。因此恰恰證明蜈蚣具有相當的‘神性’。”埃列說道。
“是麼?”拉穆特卻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長蛇代表的真的是有罪之人嗎?如果是的話,又是什麼罪?”
“那是因為……”埃列正要分辯,眼前卻忽然浮現了那些隐在鐵欄杆後虛焦的瞳孔,一時間啞了火;關于那些家夥,他确實不太了解……
難道那些瘋子瘋掉的原因,與神有關?埃列忽然想到,難道這就是卡沙吞吞吐吐的原因麼?
最後一個信衆将竹節扔進了火中,竹節爆開的聲音恰好打斷了埃列的話,廣場瞬間重又變得肅穆寂靜。列隊的士兵,手持着火把,排起隊列向着廣場走來,那天所見的八字胡手持着銀槍,走在隊列的最前面。進入廣場後,他利落地揮開鮮紅的鬥篷,身後的隊伍刀劈般分為兩隊,沿着廣場邊緣行進着。鋼甲摩擦的聲音如同轉動的機械齒輪,推動精确的秒針,一秒接一秒地進駐了廣場,環繞着廣場站立将人群與廣場最中分割開來,手中的火把讓整個廣場亮如白晝。
“叮——”廣場中心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三角鐵音,埃列順着聲音的來處看去,那個滿口聽不懂在說什麼的藝術家竟然也在。他換了一身幹淨一些的白袍,但是依然固執地帶着那頂風格迥異的帽子,撇着嘴巴,依舊沒有什麼幹勁的模樣。
“時辰到,請神子——”
那些兵士揮動起刀槍斧钺,為神子的出現造着勢,本該是最精彩的部分,埃列卻已經有些走神了——他确實對儀式化的東西不感什麼興趣。他的目光落在聖塔上,繼續思考起來拉穆特方才的問題。
如果長蛇是指瘋子的話,他的結論似乎有些欠妥了。不過這也并不能證明女人就是神明,他需要更多關于瘋子的信息。
瘋子的成因,神子拒絕言明;聖女也拒絕他接觸瘋子;拉穆特似乎笃定着什麼,卻也是遮遮掩掩,神神秘秘的……他實在是無法知道更多了。值得關注的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瘋子似乎對他與神子有着格外的興趣?
也許這也是一條思路。
“哎,你知道嗎?”拉穆特卻好像已經揭過了那一頁,恢複了輕佻而玩味的語氣,“神子說會換新衣服哦,閃耀到瞎掉眼睛那種哦。”
又一聲禮炮響起,教堂的門扇大開,天東翻起炫目的曦光,神子沐浴着聖光自門扇中走出,華光耀目,光芒萬丈。神子頭戴黑金二色的十字冠,身披着金線繡成的披挂,琳琅的純金挂飾镌刻出繁雜的紋樣,黑色的披風搖擺在身後,手中握着金銀法杖、盤繞着猙獰的蜈蚣紋樣,曦光駐留在法杖的頂端,如同聖子将光芒帶與了世間。
驚駭之餘,身邊的信衆如浪潮般跪拜,人聲震天:“神子到,願神之光輝遍布四方,長樂無極。”
埃列也被神子一身金光閃了眼睛,他看着曦光中神子的輪廓,神子沉默不語,那雙溫柔的金色眼睛,在遙遠的階上變得肅穆莊嚴。
不知道為什麼,有一些陌生。不過好像在最近也有見過…是什麼時候呢?
埃列一不小心出了神,還是拉穆特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扯得半跪在地上。
是什麼時候來着……對了…那個家裡父母患了瘋病的孩童,卡沙當時也是忽然變作了這份樣子。更确切地來講,應當不是變作了,而是作為神的代言人,神子在東領地本該是那副樣子。
難道神是個演藝狂麼……思維……好像有些……
混亂了……
……
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好像與方才截然不同了,聖女也全服武裝,盔甲外穿着華貴的白綢袍子,領子上鑲着一粒橄榄綠的寶石,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神子的邊上,身邊的拉穆特用手肘頂了頂他,說道:“别睡啦,到重頭戲啦。”
…………?剛才睡着了嗎?埃列仔細地想了想,方才的記憶确實缺失了一塊。
…………。
他甩了甩腦袋,不做計較了。
“接下來的流程是什麼?”
“扮演千足蟲的神子要和扮演着少女的聖女融合在一起啦!”拉穆特倒看得津津有味,“沒想到舊陸這地方還有偉大的默劇藝術。”
“千足蟲和蜈蚣是不太一樣的。”埃列也無語了。
埃列向着台上看,見神子與聖女都合着雙眸,他們輕輕地擡起一隻手臂,披肩順着手臂的線條滑落到身後,依着三角鐵的節拍,慢慢地踏着步子試探着接近,再接近,直到雙手的指尖相互觸碰的一瞬。
三角鐵的聲音停了,他們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然後,神子和聖女握握手,我是你的好朋友,就結束啦。”拉穆特輕輕的說。但是沒有想到咬耳朵一般的聲音在極度寂靜的典禮上也格外地紮耳,好在大多數的信衆都集中精力凝視着台上,并沒有在意他們的樣子。
獨有一道令人極不舒服的視線如芒刺般蟄在了他的身上,毫不掩飾其中的攻擊性。是錯覺?
“神子大人!”忽然,一個不屬于典禮的聲音生硬地插了進來,是個孩子的聲音,很是耳熟。
而後是鐵兵的聲音,聲音的主人似乎被攔在了廣場之外,聖女和神子似乎都被吓了一跳,衣料的窸窣聲,他們的動作似乎停止了,僵硬地收回了手臂。
所有人的注意力幾乎瞬間被那聲音吸引走了,無論是神子,聖女,信衆,還是拉穆特,但是那道銳利的目光依然刺在他的身上,帶着令人不安的懷疑。
他輕輕地拽了拽拉穆特的袖子,小聲問道:“怎麼啦?”
“是個孩子,被衛兵攔住了,好像一直說着,要找神子報恩之類的話。”
“報恩?黑頭發的小孩麼?”
“你認識?”
“嗯,見過。”埃列點了點頭,但是心下卻湧上了疑惑——沒道理啊,神子的血怎麼看都百無一用,難道因為瘋病真的和神秘有關,反而對了症?可是就算要報恩,為什麼要選在此刻呢?
其中必定有詐。
“拉穆特,你快到卡沙身邊去。”
“怎麼了?”拉穆特疑惑道,“神子邊上一圈圈的人挺安全的呀,還有,你幹嘛不去?”
埃列不敢妄動,他忽然察覺到那道視線集中到了他的下颌部,視線的主人怕是會讀唇,他不敢說些容易惹出誤會的話。
真是麻煩。埃列推開了人群,一點一點向着廣場中心走去。
廣場的邊緣實在太擁擠了,幾乎所有人都翹首看着男孩的方位。埃列舉步維艱,掙紮了半天也隻擠過了三兩個人。拉穆特雖然不解,但也将手槍上了膛,跟在了他的身後。
“哦,是你啊。”卡沙莊重大方的聲音響了起來,示下了左右,“我見過他,讓他進來吧。”
“唰。”
鐵刃劃過空氣的聲音,小孩踏着哒哒的步子向着廣場的正中走去,“撲通”一聲跪在了神子面前,卻沉默不語了起來。
埃列咬咬牙,在暗處輕輕擡了一下拉穆特的槍口,示意他瞄準。拉穆特照例舉起了槍瞄準,良久,卻搖了搖頭:“他離神子太近了,跳彈和飛彈容易傷到神子。”
“多大概率?”
“嗯……六成吧。”
“先瞄準。”
拉穆特皺了皺眉頭,卻見準心處的孩童的身體不自然的抖動了一下,那并不像是人類的姿勢,倒像是披着人皮的節肢類生物。他也覺得有些怪異,集中了精神。
“你的父母,好些了麼?”神子面容慈悲,言辭也溫和了不少。
“是。”那孩童應着,聲音卻忽然變得尖銳了,他的牙齒磨動着,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蜘蛛攀爬過光滑的玻璃,複數的腿摩擦着刺耳的聲音。
神子也有些微微的驚訝,因為他好像看到孩子的耳朵裡有什麼黑色的東西在爬。那孩童忽然虛張着嘴,兩字一頓地:“感謝……神……給予我們……血液。”
“開槍!”埃列忽然顧不得什麼了,大聲喊道,這一聲卻把拉穆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慢了一拍。
子彈出殼間,小孩的嘴巴忽然張得極大,柔軟的喉嚨與咬肌被瞬間撕裂,頭顱爆裂開的瞬間,空豁豁的口腔中爬出一隻足有半人高的猙獰蜈蚣,沾染着粘稠的血漿,自人的□□中孵化而出,眨眼間便向着神子撲去,像是急不可耐的尋找下一個寄生體。
卡沙吓壞了,頓時一動不動地僵立在了原地。那巨大的蜈蚣樹立起骨骼般的背部,觸角纏繞住他的喉嚨,向着神子的喉嚨攀爬着。混亂間,一道劍光破空而來,那孩童和蜈蚣的頭顱瞬間與身體分了家,在空中抛出曲線,又被流彈打得稀爛如泥,倒栽在地上。
“神子遇害了!”
“神……神明攻擊了神子!”
台下的信衆一片嘩然,四散奔逃,卻又被廣場四周的衛兵攔下,慌不擇路,隻得相互推搡着。卡沙像是還沒有緩過神,本能地坐在了地上,面龐與幹潔的聖子服上沾染了肮髒不堪的血污,狼狽不堪。埃列和拉穆特集中了所有力氣,卻還是難以接近廣場中央半步。
“肅靜!”聖女見神子無恙,按了按神子的肩膀,起身維持起秩序,“刺客已被處決,神子無恙。”
極度恐慌中的民衆根本聽不進聖女的話,隻是慌張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
“肅靜!”一直沉默的“八字胡”忽然發了聲,擡起手中的銀槍,砸在了地面上,周圍百十個持着冷兵器的兵士,也随着敲擊起地面,混亂的民衆霎時鴉雀無聲,隻是大睜着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八字胡”元帥。
“查奧斯信徒,你攪擾祭典,意欲何為?”元帥震聲,每一塊磚石都像是跟随着他的聲音而顫抖着。
“查奧斯?”
“盤羊嶺的查奧斯?”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在我們之中嗎?”
民衆議論紛紛。
埃列一時間很無語,壓低了帽檐,想要混在民衆中,那柄長槍忽然破空而來,割開了他的前襟,又掃倒了他的雙腿。埃列撲通跪在地上,“ψ”狀印記暴露出來。周圍的信衆大驚失色,連忙逃離他的身旁,埃列周圍立馬出現了一圈空地,讓他的存在格外惹眼。
“查奧斯信徒,攪擾祭典,必當付出代價。”馬斯達元帥瞪開了眼睛,血橙色的眸瞳蓄滿了殺意。
埃列直直盯着馬斯達元帥,原來方才一直監視自己的,就是這家夥!
糟糕,埃列捂住胸口,皺着眉頭,擡眼望了一眼卡沙。見卡沙已被聖女親衛攙扶着回去休息,自己非但脫身不得,反倒是性命難保。
為難之際,身邊的拉穆特浮誇地“哦?”了一聲,擡腿利索地踢在了他的後腰上。埃列哎喲叫了一聲,順勢跪伏在地。拉穆特彎下身子,将尚溫熱的槍口指在了他的太陽穴上,“原來你小子就是查奧斯信徒啊!”
“馬斯達元帥!”拉穆特朗聲向着台上喊道,“這小子一直以護衛的身份潛伏在神子身邊,居心叵測,暗藏鬼胎!應先将他收監,再行審問。”
元帥眼珠一轉,覺得拉穆特的話也有道理,便改了主意。他輕輕哼了一聲,撫摸着胡子,轉過了身去,揮了下披風,周圍的兵士立刻分出來一隊扣押住了埃列。
擦肩而過時,埃列可憐巴巴地望了拉穆特一眼,拉穆特擺了擺手,收好了槍,混迹在人群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