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視線逐漸水光模糊,但是她不敢眨眼,不敢讓眼淚掉下來。燭兒倒在地上,甚至都不敢出聲,她有什麼資格像受了什麼苦一樣,哭出來?
端木舒任憑侍女們箍着她的胳膊,扭轉身軀朝父親伏下去,直将額頭伏到地上:“阿舒知道錯了,不要再打了,阿舒真的知錯了!”
母親終于說:“我看也差不多了。”
“原本今日就算打死她,你也怨不得旁人。不過既然你母親求情。”父親停頓了一下,對那邊說道:“行了,将這小婢帶下去吧。”
侍女們松開了她,端木舒聽到有人将燭兒從地上拖了起來,但她不敢擡頭去看。她的雙手按在地上,碎石紮着她擦破的掌心,眼淚終于打落:“多謝父親,母親。”
父親說:“擡起頭來吧。”
她忙把臉在袖上蹭兩下,依言直起身子。
父親又端起酒盞:“你再來說說,自己錯在了哪裡?”
她現在當然已經明白,父親已教了她。
“阿舒錯在忘了自己是端木氏的姝君,一言一行都不止維系我一人的安危。”
“這才有點像樣了。”父親點頭,淺啜一口:“聽說你今日進文府去了,說說你在文府的見聞吧。”
端木舒一五一十将自己在文府的所見都交代了,隻隐去了文季在談及文席的死因時,那有些可疑的表現。
父親聽了,對文耀大鬧文府之事,隻是透出一抹淡淡的諷意,似乎并不覺得驚訝。然後又問:“你何時同文氏少君走得這麼近了?”
端木舒自然不敢翻出前些日子刺殺之事,垂頭:“阿舒常去看隼衛演武,文少君是新面孔,所以對他格外好奇些,就搭了幾句話。”
自從兄長進了隼衛,隼衛的演武她很少落下,文季也的确是春末才進的隼衛。她慣用這樣半真半假的話,這又是細微之處,父親果然也沒有深究。
“你知不知道,為何我們不同文氏往來?”
端木舒說:“阿舒知道,是因為百年前的那樁舊怨。”
文氏和端木氏共同輔佐威伯立國,初時也曾親如兄弟。鬧成如今這水火不容的局面,源頭正是百年前兩族最後一次聯姻時,端木氏深孚衆望的少主端木岐被毒殺在新婚之夜的那樁懸案。
端木岐自小有神童之名,才智武勇皆淩然衆人,族中都以為他必能承襲令尹之位,在晉國國史中留下赫赫威名,甚至或許能使端木氏超脫“雙翼”之謂,成為公室之下的第一大族。但他的死令這一切都成為泡影,對端木氏打擊深重。
雖然文氏極力否認,但毒卻是從新夫人文彗帶來的那壇酒中驗出來的,而且端木岐的死不得不說對當時正勢弱的文氏而言是絕好的機會。盛怒之下端木氏族老們不顧文氏反對,将文彗殉葬。
此後端木氏雖總算另選出幼主承襲家業,但文氏已趁機力壓一頭,自此端木氏便落在了文氏下風。
父親從酒盞上擡眼,酒液一晃,在他眼中閃滅粼光:“哦?你這樣以為?”
端木舒一惑,但父親卻沒有多做解釋,而是說:“原聽你兄長說,你對自己的婚事頗有想法。不過看你這淺薄的見識,今日也懶得聽你分說了。”
端木湛站了起來,朝執着藤條的侍從伸出手,侍從恭敬地雙手将藤條遞到他手中。
“我們同文氏何以有那樁舊怨,你又想過沒有?”他将藤條在手裡掂了掂,朝端木舒走過來:“你接下來卧床養傷的時候,可以好好琢磨琢磨,或許會有些長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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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端木舒百無聊賴地趴在床上。
昨晚父親終究是手下留情了,沒有打出傷口來,但背上青紫一片是難免,不碰沒什麼,碰着就生疼,所以隻能趴着。
燭兒想來更是傷得不輕,但她一時也沒法去看,也怯怯地不敢去看,隻能囑咐人好好送藥照顧。
她從枕下又掏出文季情急之時塞給她的那樣物事。
昨晚受了責打,回到房中趴在榻上,胸口硌得慌才想起這東西。掏出一看,是一枚血玉扣,其上還細細雕刻着精緻的飾紋,紅豔如火,光華轉溢。
看起來是樣好東西,但端木舒對珠玉向來不甚通,在那種時候,文季突然送她這個做什麼?
她盯着玉扣,思緒又轉開。父親昨日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不明白的實在有些多,但好在她現在的确是有大把時間了。
“我說今日府裡怎麼靜得瘆得慌。”兄長人未至聲先聞。
端木舒趕緊把玉扣塞回枕下,擡起頭,端木豫已經繞過了門前的屏風,他走到榻旁,居高臨下地看着妹妹,笑道:“原來有人在,抱、病、卧、床。”
端木舒呸他一聲:“幸災樂禍!還在父親面前告我的密,叛徒!”
“你這可是不識好人心了。我是看你近日無頭蒼蠅一般,怕你瞎撞撞破腦袋,所以替你剖陳心迹,勸父親聽你一言。父親原本也沒有生氣,是你自己把事情鬧砸了,這可怨不着我吧?”
“是是,怪我自己不争氣!”端木舒頭擡着有些累了,懶得再糾纏這些,她放松脖頸,右臉貼在枕上,側頭看着兄長:“父親說我見識淺薄,要我好好琢磨琢磨,我們和文氏為何會有百年前的那樁舊怨。”
“哦?看來父親還願意指教你,你可别辜負了。”
“一直以來不都是說,因為兩姓争風,文氏見時機不利,所以用了卑劣手段麼。”
端木豫啧啧兩聲:“難怪父親要說你見識淺薄。”
“百年前的無頭案了,阿兄難道有什麼高見?”端木舒這句本是反擊,但說出口,她突然又撐起身子:“阿兄知道些什麼?”
端木豫彎下腰,彈她的腦瓜:“父親讓你琢磨,你來問我,豈不是作弊?”
端木舒現下的姿勢不及躲閃,隻能揉着額頭:“什麼叫作弊?這是誠心求教好不好。”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向兄長請教學習,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懂的哪有阿兄多。”
端木豫揚揚眉,沒說什麼,轉身走到她的梳妝台前,翻翻撿撿,拈出一隻雀簪來。然後他走過來,把簪頭那隻小雀用金絲纏固在身軀上的兩隻翅膀扯了下來。
端木舒不知道他意欲何為,頗有些心疼:“你幹什麼?這可是我很喜歡的簪子。”
端木豫把那支隻剩下光秃秃小雀身軀的簪放在端木舒的枕邊,又把兩枚翅膀接合在一起,放到旁邊。
“就這樣,你再想想吧。”端木豫打個哈欠,懶懶揮一揮手,轉身就走出去:“我值了夜,現在要去睡了。”
端木舒看着兄長擺在枕邊的東西。
那兩枚羽翅直接拼在一起,好似一隻奇異的蝴蝶,看起來如此輕盈。
而那光秃秃的小雀身軀,好像就成了不需要的負累。
端木舒突然想起,端木氏和文氏并稱“雙翼”,是說這兩族,是晉國公族甯氏的雙翼。
她的目光又投回那隻失去了雙翼的小雀。
于這小雀而言,雙翼永遠長在它的身軀兩側,自然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