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的小徑上已經落滿了竹葉,頗有秋日蕭瑟的氣氛。
自南郡戰事起後,忙得見不着人的父親好不容易回了府,第一件事就是将她召進書齋裡。
端木舒推開門,看到父親沒有坐在案前,而是正在屋裡踱步,他似乎正在思慮什麼,甚至沒有注意到端木舒走了進來。
端木舒小心喚一聲:“父親。”
端木湛這才停下來,轉頭:“哦,坐。”他說着邁回案旁,在坐席上坐下。
端木舒走過去,端端正正地在父親的對面坐下,等父親先開口。
自從那日被父親責打後,她在父親面前就始終有些拘束了,倒也不是害怕,隻是隐約感到,從前那種無知無畏的小孩子做派,是時候收起來了。
“小君從宮中傳令出來,召你明日入宮,你做些準備。”端木湛雖然開口說話,但眼神仍然看着角落,似乎有一部分的思緒仍然在别處。
“入宮?”端木舒吃了一驚。
其實傳召世族姝媛入宮,并不是罕見的事,隻不過這種舉動,若非是為了陪伴公主,就是與諸位公子們的婚配有關。端木舒想到那日在文芷的納征禮上遇到甯斐的事,心下有些不安。
好在她聽到父親說:“沣國将公主送來了繁城,所以小君點你入宮陪伴。”
父親的話雖然打消了她的一重疑慮,但又勾起了另一重不解:“沣國公主?已經到繁城了?”
端木湛點頭:“已經入了平葭宮了。”然後他歎口氣,補充一句:“為父也是剛剛得知。”
難怪父親面帶愁容。諸侯公主出居為客,絕不會是興之所至突然為之,其先必然有往來商談。但君上竟然做得不露風聲,連一貫被視為君上心腹的父親也瞞過,其中必有深意,恐怕父親正為此苦思。
端木舒試探道:“君上這是為了立公子斐,在做準備麼?”
端木湛終于從遊離的狀态聚過神來,今日第一次正視了女兒一眼:“想是如此。”
但君上那邊剛為綏平君聘了文芷,這邊又點端木舒入宮與沣國公主為伴,難免讓人覺得,有要惹得兩姓鬥上一鬥的意思。
端木舒想起文季向她透露的,關于文席之死的内情。但是她同文季夤夜相會的事情,一時又不敢同父親直說。隻得道:“其實綏平君和文芷的納征禮那日,就有不少人在談論世子的擇立之事,文氏也一定有所留心。現在小君召我入宮,沣國公主入繁城的事,想必不日就要傳遍了。不知道文氏會作何反應?”
“看來你也明白,君上現在明晃晃地把我們擺到公子斐一邊,未必是殊遇,不知會為端木氏惹來多少明槍暗箭。”端木湛歎一口氣,繼續道:“不過,隻怕君上之意,還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端木舒不解。除了借此察觀人心,平衡世族權柄,君上還有什麼目的呢?
“阿舒可還記得振翅篇?”
端木舒愣了愣:“自然。”
所謂振翅篇,是指晉國國史第一篇,也是晉國世族出身的孩童們開蒙之後所學的第一篇,題為《威伯論振翅》。這一篇記載了當初還隻是遠岚山中部落首領的威伯慷慨陳詞,說服部族投效正奮伐天下的武帝的故事,寥寥數語,淺顯易讀,卻盡顯晉人風範。其中使此篇得名的一句便是“今北風正烈,吾屬自當振翅,馭風直上,逐神女光”。
這一篇對端木氏和文氏而言,更是意義重大,因為此篇最後記載,端木氏的先祖歲夷,和文氏的先祖嵬,最先率部響應了威伯的征召。
“威伯振翅,始有雙翼榮光。”端木湛看向窗外:“如今君上想要再馭北風,自然先要試一試這雙幾百年未展的翅膀,還能不能助他扶搖直上。隻是如今願為他添翼的,豈止兩姓,恐怕這雙舊的,反覺大而無當。”
父親說君上要再馭北風,端木舒雖并不全然了解其意所指,但至少能明白,君上怕是不滿足于繼續做這南境一隅的“南蠻諸侯”了。率先迎娶北地公室女、移風易俗、根絕葛章之患、為公子聘娶沣國公主,種種都可算得上是迹象。
當今國君,并非是守成之輩,他想要的,必定是能破風穿雲的雙翼,若不能為他助力,他恐怕也不惜換羽。
端木舒說:“父親的意思是,當此之時,光是謹小慎微,不出差錯,已遠不夠了。”
端木湛又回過頭來:“你如今的确長進了許多。入宮之後,你陪伴公主身側,切記要多多留心,或可助為父一探君上北望之所顧。”
沣國公主被迎入平葭宮,君上與沣侯一定有所約定,若能知曉一二,或許能夠略微猜測君上的意圖與計劃。
端木舒點頭:“是。”
端木湛又重新轉向窗外,端木舒也順着父親的目光望去。天昏雲重,竹枝在風中簌簌,抖落陣陣枯葉,雨敲打屋檐,逐漸急促。
端木舒和父親靜靜對坐,共聽這一院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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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端木舒乘着宮中遣來的馬車到了平葭宮東門,被領入了内苑。
平葭宮内苑廣闊,其中最為人所知的一處就是衡清池。這是數百年前宮室肇建時人工挖鑿的湖泊,與環繞平葭宮的永定渠相連,每年的寒月節宴就設在衡清池畔。
隻不過現在端木舒低着頭走在衡清池畔,全沒有寒月節赴宴那樣的心情。
走着走着,耳畔傳來宮女們的竊竊私語。
“從晨起到現在什麼也沒吃,就哭個不停,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還有她身邊的那些個女官,對什麼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可不是麼,恨不得要連芙蕖軒都轉個面兒,改成坐北朝南呢。”
走在前面引路的是那日在文芷的納征禮上做執雁人的中寺,他叱一聲:“都幹什麼呢?出來!”
聲音靜了下來,幾個宮女慌忙從前頭的灌叢裡鑽出來,朝中寺行禮。
中寺眼刀狠狠一掃:“你們不好好侍候着,怎麼有功夫聚在這裡嚼舌根?”
宮女們都垂着頭,其中一個訴苦道:“中寺,不是我們不想侍候,隻是都被趕了出來。我們好像做什麼都是錯,就連奉上的吃食都不肯入口的,實在不知怎麼辦是好。”
中寺歎一口氣,也不再加責怪,隻讓幾人待在池邊候命。
芙蕖軒建在衡清池的一角,與高台上的水榭“漪散風來”遙遙相對。
中寺在通向芙蕖軒的遊廊前停下,轉身行個禮,道:“這位小公主現下身邊服侍的都是沣國帶來的女官,宮中侍女們稍有不合她們禮數之舉,便被叱責喝退,姝君多加注意才是。 ”
端木舒忙淺還一禮謝他的好意:“是,多謝中寺提醒。”
一個女侍迎出來,眼神頗戒備地上下打量了端木舒一眼,這才行一禮:“姝君請随我來。”
端木舒跟着那女侍穿過曲折的水上遊廊,走向那座半懸在池面上的軒館。軒中四處都挂着新制的青玉竹簾,簾半挽着,湖面上吹來的微風從簾下穿過,拂動簾内碧色的霧織绡。
“公主何時可以回返沣國?”有個女子的聲音傳來,晉人雖然也說正音,吐字卻沒有這麼清冷利落的。
“待晉君修好國書,臣帶回去向君上複命之後,君上自會有決斷。在那之前還請公主安心居此。”回答的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不知怎麼,這聲音還有幾分耳熟。
“那要等到幾時!公主在此地食難下咽,睡不安寝。大人不是也說,晉人粗蠻無禮性喜毆鬥麼?這樣蠻野之地,公主實難久留!”
“君上親口說,晉國雖為南蠻,也是一方諸侯,如今更是不可輕視。公主身為侯女,肩負君上所托,你們整日在公主面前挑唆,居心何在?!”
兩人語氣都不甚和善了,卻忽然都住了口,軒中冷了半刻,那女子開口道:“公主說,大人可以走了。”
那男子語中尤有不忿,道:“是,臣暫且告辭。”
侍女領着端木舒候在門旁,男子從軒中走出,端木舒偷偷擡眼一看,是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裡……
這不就是寒月節燈會上那個“沣國客商”麼!
端木舒忙将頭深深埋下去,若是被他認出來,說不定連公主的面都見不到,她就要被趕出去了。
好在那人并沒有注意到她,隻是闊步一轉就消失在了曲折的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