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舒跪坐在坐墊上,低頭看着自己規規矩矩掩在袖中,隻露出指尖的手發呆。
今日平葭宮的宮女們還是隻能侯在館外池畔,而她也是一樣的無人理會。
公主身旁這些沣國女官,對待平葭宮衆人多少都帶着些高高在上的淩人氣度,十分不好相與。對她雖然表面還算恭敬,但是一旦她想要開一開口,公主的乳母袁娘子便會冷冷幾句聽來客氣,實則卻帶着暗刺的話來堵住她的嘴。
少了那些為她鞍前馬後的人,也沒有了大開的方便之門,雖然還能憑着端木氏姝君的身份留在公主近側,但除此之外,她似乎并不比那些無能為力的宮女們多些本事。
使命毫無進展,連日來夜裡都是輾轉反側,現在這還算和暖的風,吹得她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半睡半醒間,居然有人搖她的肩膀:“姝君!”
她驟然驚醒,忙要行禮:“公主恕罪!”
“姝君請勿驚慌。”叫醒她的沣國女侍垂下眼,掩住眼中那絲略帶嘲諷的笑意,向側邊放下的一重簾示意:“請姝君移步簾後,秦大人前來拜見公主了。”
她口中的秦大人,便是那個在燈會上同端木舒搭話的“沣國客商”。
這位秦大人還真是一位商人,他是沣國九蒼秦氏的家主秦隽。
九蒼秦氏是沣國卿大夫之族,曾經武将輩出的名門。三代之前的家主秦桓還曾官至大司馬,爵封振武君。不過他的子孫似乎都無心武事,逐漸轉而經商,以至于到了這一輩上,居然已無人以武出仕,卻成為了整個昱朝南方乃至天下數一數二的大糧商,以此又重得沣侯倚重。
晉國常年以遠岚山出産的香料、馬匹和鐵與北地諸侯交易糧米,九蒼秦氏的商隊往來頻繁。
以九蒼秦氏作掩護,難怪沣侯能不聲不響地将公主送來晉國。沣侯遣秦隽作為使臣,想必與君上所商談的,也與糧食的貿易往來有關。
同為山民,葛章人尚且因為有一塊開闊的平陵之地,而有耕作的傳統。但是晉人從前就是以漁獵采集為生,不事農務,雖然出了遠岚山,農業仍然不興。尤其是地近遠岚山的南二郡民衆,至今仍主要以漁獵、采香制香、冶鐵維持生計。晉人要填飽肚子,不得不購糧于諸侯。
向晉國販賣糧米是一樁大生意,更不要說其中還涉及晉國的鐵與馬的北運,長久以來,這些都在越國的監轄之下進行。
越國是南方最大,爵位最高的諸侯國,國君爵封越國公,同時也受天子命,監察南方諸侯。按禮,南方諸國之間的國事往來,都要知會越公。但沣侯在越國新君繼位的今年,私下與晉國往來約盟,不得不說很有挑釁的意味。
端木舒依言走到簾後,剛落座,便看見這位秦大人被領了進來。
他先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跪坐正言:“臣明日就要歸國,特來拜别公主。”
這言一出,屏風後的公主又是将頭埋入袁娘子懷中。
袁娘子輕撫着公主的背脊:“大人歸國之後,還望在君上面前多加請求,公主日夜盼望早日回返母國。”
沣國衆女侍臉上都蒙上一片慘淡愁雲,低低附和。
在這一片戚戚然中,秦隽冷言:“這是公主的話,還是你的話?”
袁娘子的手僵硬了一下,繼而又悲切道:“婢子鬥膽,禽獸尚且不寄犢于虎口,人君之愛子,何故鬻之于蠻夷?”
“放肆!”秦隽勃然起身,甩袖怒道:“區區一介侍婢,膽敢出言不遜!”他斥罷,幹脆一拜:“臣失儀,領罪告退,就此拜别公主了。”
袁娘子急道:“大人稍待,公主有話!”
端木舒仔細看去,公主攀住了袁娘子的衣袖,正在她耳邊低語。
秦隽面上怒氣未消,但也隻好垂下眼,耐着性子等待。
袁娘子終于開口,語帶酸楚,恭謹對秦隽行禮道:“公主說,她自會安心居于此地,婢子衆人失禮之處,切望大人恕罪,還請大人切勿在君上面前言及婢子今日之語。”
這一出倒是讓端木舒有些意外。
這幾日下來,小公主時時賴在乳母懷中,連與人說話,都由這位乳母代傳,端木舒還暗暗疑心她是否有什麼心智懵懂之症。
但她此舉,顯然是擔心這位秦大人在沣侯面前描述這番場景,會惹怒沣侯,降罪衆人。如此看來,這位小公主倒并非不通道理。
秦隽深吸一口氣,而後長歎出來,下拜道:“是,臣遵命。”他重新起身,對袁娘子道:“公主年幼,君上命你們陪伴在側,正是為了照顧教導,使公主行止合宜,我勸你們恪盡己責,好自為之。”
而後又朝公主拜别,退了出去。
秦隽的背影漸漸遠去,端木舒走出簾來。
看秦隽的态度,大約諸事已經商定,兩國約盟将成,恐怕沣侯是萬不會再将公主接回了。
如此看來,方才秦隽對女官出言斥責,倒也是為公主着想。
公主年幼,長途跋涉來到這陌生的地方,加之晉國又素有蠻夷之名,心中害怕,思鄉情切是難免的。但這群女官,不但沒能對公主加以安撫,反倒她們自己就視晉國的一切如洪水猛獸,大約隻會加劇公主的不安。
端木舒一邊思索着,一邊回到原處打算落座,卻聽到袁娘子說:“姝君今日看起來精神不濟,不妨早退吧。”
雖然看得出這些女官們一直巴不得她消失,但袁娘子居然直白得如此失禮,這怕是把方才在秦隽那裡碰了壁,把氣往她身上撒了。
端木舒從容落座:“小女失态,還望公主恕罪。小女奉命在此,還未過午便離去,豈可如此疏怠。”
本以為這對話到此也就了結了,沒想到袁娘子冷冷一笑:“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經讓姝君聽了,秦大人已辭别,不會再來,姝君就不必繼續守在這裡了吧。”
這話一出,端木舒不禁怔了怔。
原來這袁娘子對她的敵意,不僅因為她是與她們風俗相異的晉人,更因為将她看做是國君和夫人放在這裡監視公主與國使的耳目。
不過袁娘子這防備也不無道理,若是國君、夫人或者公子真問起此間之事,她定然要知無不言的。
但是端木舒隻能解釋道:“小君隻命小女陪侍公主,并未有其他吩咐,請公主寬心。”
不過這話大約很難糊弄袁娘子的,不知這位在國使面前都敢暗諷主君的公主乳母,還有什麼尖刻的話在等着她,端木舒垂下頭,心裡暗歎。
“姝……”袁娘子方開口吐了一個字,卻頓住了話。
端木舒擡起頭,隻見公主貼近袁娘子的耳邊,似乎又說了些什麼。
袁娘子聽罷,垂目略略颔首。然後她回過頭來,矮身朝端木舒拜了一拜:“還請姝君恕婢子冒犯。公主說,明白姝君是君命難違,明日便會為姝君向貴小君進言,放姝君歸家。姝君且安心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