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鏟除文氏?!”端木舒脫口驚道。晉國立國數百年,恐怕沒有人設想過,會聽到這四個字。“但文氏是……”
端木湛擡眼,替她補完了這句話:“雙翼之一。”
晉國雙翼并非虛有其名。
雙翼之所以在晉國世族中地位超然,不僅僅是因為擁有封地和私兵之權,也因為有“鳳血麟骨之誓”。
這是晉史記載的故事,為晉人所共知,雖然聽起來更像是一個傳說。說的是立國之初,威伯第一次冬狩雲鱗沼,遇到鳳凰在麒麟的遺骸之上盤旋,哀哀泣血。待神鳥飛走後近前,得到兩件寶物,就是賜給文氏的鳳血和賜給端木氏的麟骨。
威伯以這兩件天賜至寶向兩位家主起誓,隻要鳳血不湮,麟骨不朽,則甯氏對雙翼永不背棄。
這是施加于曆代晉伯的禁制,所以雙翼才能長久屹立不倒。
但如果文氏率先謀反,這誓言,自然也就打破了。
逼反文耀不過是手段,除去文氏才是目的。
一陣冷風吹過,端木舒不禁打了個寒戰:“鏟除了文氏,那端木氏呢?”
君上若心忌鳳血,便也不可能忘記麟骨。雙翼如今雖然争鬥不休,但始終如飛鳥的羽翼,一對雙生。如今君上決定拔去文氏,難道會留下端木氏自此獨大?
端木湛也站了起來,他仰起頭,看着星鬥熠熠,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問得好啊。”
端木舒上前一步:“君上計劃萬全,文都督根本沒有勝算,父親不如遣人将這些都告訴他,讓他不要輕舉妄動,如果文氏能逃過這一劫,我們也免于唇亡齒寒。”
但是父親語中沉重并未稍解:“文耀自己心裡,豈會沒有數?但現下對他已是死局。”
“死局?”
“他在南郡的所作所為,真計較起來……給他扣上私自加征葛章貢賦這一條,就夠治他僭越死罪。他若不願引頸受戮,就隻能魚死網破。”
文耀豈是坐以待斃之人,何況他現在還有一搏之力。
父親看起來,對文耀之罪了然于心。端木舒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父親當初,到底為何舉薦他出任南二郡都督?”
端木湛沉默了一下,然後他低下頭來:“隻因那時為父已經知道,君上有心要逼反葛章。”
大約是今夜所說都已太過驚人,對這一句,端木舒倒也不怎麼意外了。現在回想君上那“夷滅葛章”的決心,反倒有了點水到渠成之感。
端木湛繼續道:“以文耀的一貫做派,正是合适人選。而且……原本料想葛章生亂之後,君上即便做表面文章,也少不得要打壓他一陣。”他說着,苦笑一聲:“如今看來,恐怕我這點私心,也正中君上的下懷。”
其實君上豈非一直從中挑撥,讓雙翼彼此牽制?就是現在,衆人都還以為,君上要讓文氏與端木氏各扶持一位公子,為世子之位而争鬥。雙翼的目光還望着高下之分,誰料到君上心中所想,卻已到了有無的境地。
但端木舒還是忍住,沒有同父親提起文席之死,畢竟那是文季兄弟的秘密,雖然如果父親早早得知,或許還能做更多的防備。
如今那已不是最迫切的問題。
端木舒看看母親:“如果文耀一定會反,我和母親去了青淄,父親怎麼辦?難免他不會想到父親當初舉薦他的用意,到時候懷恨在心,父親豈不是危險了?”
“放心,躲過這一時之亂的辦法還是有的。”父親的手拍在她的肩上,輕輕按了一按:“隻要你們平安,為父便沒有後顧之憂了。”
父親的手撤去,方才有些沉重的肩頭,忽然變得輕飄飄,沒有依傍。
端木舒還想再開口,但母親站起身,走上前來:“該說的都同你說清楚了,還是該去歇下了。”
端木舒明白母親這含蓄的勸阻,她現在唯一能為父親稍解憂慮的,大約隻有乖乖回青淄了。
夜色已沉,母親的面容看起來也越發的虛弱和疲倦,她也不忍再令母親久熬。
拜别父親母親,端木舒帶着燭兒朝自己院中去。
袍袖上沾染的夜息香已經散得差不多,端木舒輕聲問燭兒:“這些時日,阿兄有消息麼?”
燭兒猶豫了一下,湊上前:“少主在阜邑城受了傷,現在又追着葛章人進遠岚山去了。”
“受了傷?”端木舒頓住腳步,轉身:“傷在哪裡?”
“說是左肩。夫人可憂心着呢,所以這幾日風寒又反複起來了。”
還能繼續追擊葛章人,大約傷得并不十分重,但阿兄以箭術為傲,現下傷在肩上,恐怕心裡不好受。遠岚山中瘴氣濃厚,帶傷虛弱,加上心中煩悶,怕會受影響更甚。
難怪母親看起來如此憔悴,也不知阿兄随身的百歲香,能起幾分功效。
主仆沉默着踏入院門,還未看清,阿泱已經嗖地蹿到了腳邊。
許久不見,阿泱倒是圓潤一如往昔,已經站起身攀住了她的腿,端木舒彎腰伸手将阿泱撈進懷裡,黑貓頓時發出滿足的咕噜聲。
院内的仆從也都圍上來問安,七嘴八舌地問起宮裡的事。
燭兒揮手趕人:“還不快去幹活兒,這陣子可把你們歇懶了,姝君回了府,連口熱茶還沒喝上呢,就要先給你們說書?”
端木舒看着一張張滿是好奇,笑鬧着的臉。
縱使城中對南郡之戰,世子之争的談論揚揚沸沸,從小就生活在這座府邸中,圍繞着主人們各司其職的仆婢們,也并不關心府邸之外,正醞釀着怎樣的風雨。
因為幾百年來,這裡自是風雨不侵的一片天地。
阿泱在懷裡沉甸甸的,端木舒的心也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