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嘤嘤地飛舞在耳邊,端木舒睜開眼,昏黃火光把木栅的影子投進來,壓在她的身上。
地道中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除此之外,四面連個小窗也無,是真正的不見天日。
這裡是由國君直接掌管的檻籠,算算籠吏送飯的次數,他們被關在這裡大約已有三天了。
那日榕林行館黑煙騰起,國君一怒,把還沒來得及出宮的端木舒和文季一起關進了檻籠。
籠吏們都闆着臉一言不發,端木舒幾次想要搭話,他們都是不理不睬,一點外面的消息也打聽不到。
不知公主的情形到底如何了,也不知父親現下是否知道她的處境,又想要如何應對。
想到這些,頭腦清醒了些,端木舒把身上蓋着的薄麻布一掀,坐了起來,身下的幹草墊在她的動作發出一陣悉索聲。
文季隔着牆輕聲問:“阿舒?還好嗎?”
端木舒晃了晃腦袋,覺得還算輕盈,總算是有些緩過來了。
從南郡,到予中,奔波勞苦,費盡心神,那些努力在君上盛怒的一揮手間,好像全部都付諸東流了。
現在她什麼也不能做,隻能等,等君上的發落。
深深的無力感喚起了連月累積的疲憊,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沒,所以她這幾日大多時候都發着低燒,沉沉昏睡。
是以每每聽到她的動靜,文季都要隔着牆問上一句。
端木舒向木栅邊湊了湊,看着栅外甬道中點燃的火把,應了一聲:“嗯,沒事,燒也退了。”雖然她已經盡可能地穩住聲調,但聽起來還是有些虛弱幹啞。
文季說:“阿舒,别擔心,君上對你不過一時遷怒,遲早會放你出去的。”
這話有道理。雖然說文耀若是回到予中,就不會有榕林行館之變,但事情是不能如此追責的,君上即便心有芥蒂,也定不了她的罪名。
但端木舒倚到牆上:“要光是顧着我自己,從一開始我就不必自讨苦吃。”她說着,忽然一下把身子從牆上撐開,湊到栅欄邊,恨恨道:“要我說,就該把雲都尉也一并關進來!怎麼連榕林行館也守不住?”
文季的聲音聽起來竟然帶了點笑意:“看來你的确是精神起來了。”
“還有心思笑,腦袋都要從肩膀上滾下來了……”端木舒嘟囔着埋怨他,語氣沉下去:“折騰了這麼久,功虧一篑……”她把腦袋撞在栅欄上:“要是當時我能想辦法把你叔父騙進予中城就好了!”
文季靜了一下,然後一隻手從隔壁伸到了木栅外。
把胳膊伸這麼長,文季在隔壁怕是要把臉貼在牆上了,端木舒倒是被這想象惹得心頭一時輕松了幾分:“伸手過來做什麼,我這裡可沒糖給你讨。”
“阿舒做得已經夠好的了。我看君上雖有怒氣,但心裡對你,大約還有欣賞之意呢。”
端木舒伸手去打他的手:“我一時自大上了頭,讓你拍好我的馬屁,你還真銘記在心啦?”
文季五指一收,就将她的手握住了。帶着薄繭的掌心渡來微微熱意,不過他的手很安分,不帶絲毫的狎戲,也不覺旖旎,隻是有力地包容着,沉靜而安心。
“榕林行館雖然在意料之外,但畢竟葛章還要善後,予中的确也表了忠心,這兩樣還是擺在那裡,君上一怒之後,還是不得不斟酌的。”他說着,語中又帶笑:“多虧阿舒相助,我的腦袋還有機會保住,暫且也還能笑得出來。”
端木舒看着兩人相握的手,心中的焦躁和懊喪消減幾分:“算你還能說兩句有道理的話。”
手背上有一陣風拂過。
端木舒一激靈,立刻從文季掌中抽出手,隻見栅外的火把上焰色搖曳,燒得更烈。
這是檻籠的大門開了。
有人來了,但端木舒的身邊還擺着未動的飯食,大約是不久前她睡着時送來的,這時候應該不是飯點。
不多時,巷道中果然傳來腳步,有一人腳步格外沉重。
有人簡短說一聲:“最裡面那兩間。”就轉身遠去,隻剩那沉重的腳步朝這邊走來。
端木舒貼在木栅上看着高大的身形走近,文季先認出來人:“火瓦!”
“少君。”火瓦在文季面前停下腳步。
文季說:“我正等你來。”
端木舒耐不住他們寒暄,搶先問:“外面情形如何了?有沒有聽說榕林行館的消息?”
火瓦搖頭:“我在驿舍有人看管,不能出門,所以什麼都不知道。”
這也是自然的,端木舒問:“阿雀可還好?”
火瓦又搖頭:“也不知道,公主在宮裡。”
端木舒一時無話可問,火瓦重新轉回去看文季:“昨天晉伯派了一位孟氏的大人來找我談,我說要先見少君一面再說。”
文季問:“君上想讓孟氏來接手葛章的事?”
火瓦點頭,但是他說:“有大王遺命,我不敢擅自允諾他人。所以我來見少君,隻想問一句,少君與大王憑刀飲血的誓言,還做得到嗎?”
葛章口音的官話聽起來本有些别扭,但火瓦這一問,卻讓人不敢有絲毫玩笑之心。
他的意思是,若文季不能履誓,那葛章與晉國之間,就無約可談了。
文季說:“我既對大王許諾,沒有一刻不想盡力。當日情急,我還有話沒對君上說完,火瓦,你一定要讓我再見一次君上。”
“誰要見君父啊?”
少年的聲音從地道的另一頭遠遠傳來,夾在風裡,涼飕飕的。
甯斐竟然也來了。
錦袍金帶的少年走過來,在火瓦身邊轉了幾步,上下打量:“這就是那個葛章人?嚯,好大的塊頭。”
文季道一聲: “公子。”
甯斐被文季的聲音引回頭:“剛才是你要去見君父?你還有什麼話,不如告訴我,我去幫你講啊。”
文季說:“臣不敢有勞公子。”
火瓦退兩步:“少君的話,我記住了。那我先走了。”說罷,低頭朝甯斐行了行禮,轉身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