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然的一句,把阿雀吓得驚叫一聲,抱住端木舒。
端木舒轉身,見甯斐從樹影中緩步走出。
今夜隻有繁星,不比月夜皎潔,也不似暗夜漆黑,一切都介于明與晦之間,甯斐的面容,也在明晦之間。
他走得近了,矮下身子,朝阿雀探過來,悠然道:“剛好,我這條毒蛇現在有點餓了,就吃一隻小雀墊墊饑好了。”
這神态語氣,真好似一條蜿蜒柔軟的蛇,輕緩地吐着信子,伺機緻命。
阿雀往端木舒身後躲了躲,端木舒擡手掩住她:“公主年幼,不過是孩童戲言,還請公子恕罪。”
“戲言?”甯斐的目光被端木舒的袍袖截斷,他擡頭看了一眼,而後站直了身子:“公主是說者無心,耐不住旁人聽者有意呀。姐姐怕是,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聽他這話,是在她們身後已久,不止聽到了阿雀的毒蛇之論。
若說先前端木舒還隻是隐約懷疑,那此時甯斐已經坐實了她的猜測。看來綏平君倒并不是為了脫罪而無端推卸,文芷之死的背後,的确有甯斐的手腳。
但這一番動作,雖是沖着綏平君,卻是以文芷的死為手段,也害死了甯韻。
借着星光,端木舒看着甯斐的臉,同那日在檻籠相見時一樣,他的臉上也還是沒有悲傷的痕迹。
她護着阿雀後退了一步。考慮到自己的處境,端木舒并不想在此時此地,同甯斐起什麼沖突,何況身後有阿雀在。
端木舒鎮定道:“公主所說,小女自會抛之腦後,公子也不必節外生枝吧?”
甯斐挑挑眉:“姐姐從前的大膽哪裡去了?怎麼,跑了一趟南郡,學會惜命了?”
這種口頭機鋒,端木舒自然更不想同他争,但聽這話裡的意思,是并不想輕易地放過她。
阿雀從端木舒腰間探出腦袋:“姐姐,我困了,你帶我回去吧。”
甯斐又瞟一眼阿雀:“山裡跑慣了的小野雀,回林薄館的路自己難道不認得?”
阿雀把頭又縮回了端木舒身後,但卻固執道:“我不會把姐姐一個人留給你的!”
端木舒看一眼阿雀,道:“公子若是還有什麼事,還請長話短說。”
甯斐臉上盈起笑意:“我同姐姐也是熟識了,女孩子們私下裡的閑談,我又怎會拿來和姐姐計較。不過——”他吐出這個轉折,語中帶出深意:“我們既然有這樣的交情,姐姐也不妨幫我一個小忙吧?”
他雖然溫言笑語,但話裡卻實實在在是威脅,有沒有不計較的交情,自然要看端木舒肯不肯幫他這個忙。
端木舒隻得問:“公子想要小女做什麼?”
“姐姐想必也許久沒有同家中聯絡了,不妨寫一封家書吧。”甯斐背着手,逼近一步:“順便,請左尹在朝會上,為我請立。”
“請立……”端木舒皺眉:“世子?”
他又近一步:“怎麼,難道不行?”
幾月不見,這十二歲的少年身量猛蹿,已與端木舒不相上下,在這樣極近的距離下,竟然隐隐有了壓迫感。
端木舒不禁又退後幾步,跟甯斐拉開距離。她斟酌着詞句:“公子也知道,小女不過剛出檻籠,現下君上對端木氏恐怕并不滿意。由父親來提立世子之事,隻怕于公子無益。”
甯斐歎氣,顯出頗為費神的模樣:“可惜現下也沒有比左尹更合适的人選了。文氏就不提了,岑氏孟氏雲氏,當然也不行。其他的,都不夠分量呀。”
岑氏和雲氏,現下都備受君上倚重。而孟氏,當初君上還是公子時,封地便在宛郡,與孟氏一向情誼甚笃。這三姓,甯斐不去染指,自然是明智之舉。
但既然甯斐明白現下端木氏的處境,為何還要讓父親為他請立?總不至于是為了故意為難她。
端木舒心下不解“如今綏平君已……公子遲早得立,又何必急于一時?”
“隻要一日未立,便隻是未得封的公子,手中無半點實權……”甯斐停住話,一笑:“姐姐是不是以為我會這麼說?”
這是當然是常理,世子的身份給甯斐帶來的最大的改變,應當就是協理朝政之權。
端木舒問:“不是嗎?”
“我可不急着去朱雀殿上,跟老家夥們争口舌。”他收了笑:“今年母親和我要去見骊骧,我不想,給他下跪。”
郦骧正是去年即位的越國公。甯斐的母親,夫人郦氏是前任越國公的堂妹,算起來,甯斐與郦骧是表兄弟。夫人曾兩次帶甯斐回越國探親,兩人應當相識,不過聽甯斐這言語間,與這位表兄似乎頗不對付。
今年是郦骧當政元年,最遲不過今秋,南方諸侯都要前去越國為他贊賀。
若甯斐以無封的公子身份,随母去往越國,自然要對越公行大禮。但如果他被立為世子,國之儲君,便不必向他國國君下跪了。
雖然早知甯斐不能以常理揣度,但他求立世子非為政務,也不急治國,卻甩出這番理由,還是大出端木舒的意料。
她忍不住問:“就為了這個?”
甯斐的臉色陰沉下去:“我絕不讓郦骧舒舒服服地踩在我的頭上,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
他看起來竟然是認真的。
端木舒的心有些沉下去:“公子煽動綏平君殺文芷,也是為此?”
她這句問得直白了,但甯斐不以為忤,反倒露出些得意來:“要是不讓他們看看甯燮是個怎樣的蠢貨,就算君父下旨,隻怕那些不識相的還要跳出來上谏。”
晉國立世子自來都是公子成年之後,移風易俗到底還未深入人心。有成年的綏平君在前,君上現下要立尚且年幼的甯斐,在國中的确尚有阻力。
綏平君此番行事如此輕率愚蠢,不僅失寵于君上,也勢必會失了世族人心,這麼一來,甯斐邁上世子之位的障礙,自然又減少了。
好一番籌劃,隻是……
端木舒問:“公子讓人把文芷的頭顱送入榕林行館,難道沒想過,此舉會置公主于險境?”
“你是想說,我害死了阿姊?”甯斐面上顯出意外來,他的語中,竟然帶着不解:“阿姊本就已經在險境,她落在了文耀手裡,姐姐不會以為,君父真的會同文耀談條件吧?”
“公子又怎知,君上找不出解救之法?”
“解救?”甯斐擡起頭,向夜空仰望,那隻繪着朱雀的天燈,已不知飛去了何方。
“我不是已經解救了她嗎?”甯斐回過頭,在昏晦的星光裡,端木舒清楚地看到對面那雙小狐狸般漂亮的眼睛,閃着的是毫無溫度的,冰冷的光:“她現在既脫出了牢籠,也免了君父為難,豈不算是死得其所。”
榕林行館固然是座牢籠,但那簾後傳出的,卻仍有笑語。
阿雀拽緊了端木舒的衣袖:“那,那可是你阿姊!你把她害死了,你一點都不難過?”
甯斐沒有理會阿雀,他看着端木舒的神情。也許是因為對阿雀之言,端木舒竟然沒有加以阻止,他臉上現出失望來:“姐姐的見識,不會也隻同這山裡的野丫頭一樣吧?”
端木舒說:“小女聽說,公子也曾經為了公主,在袖中藏過鳳凰花的。”
“我已不是三歲孩童,那種無用的小事,早不會再做了。”
“在越公面前争一膝的屈伸,就是公子現下的大事?”
“這隻是我要做的大事的開始!”甯斐臉上帶起怒意:“什麼世族百羽,你們全不過是些走地啄塵,圈中撲鬥的雉奴,隻配被嘲作南蠻。”
端木舒不禁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