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來,即便是國君,也絕不會對世族有如此輕蔑之語,但這流着一半越人的血的十二歲少年,實在是毫不留情。
端木舒忽然有些明白,君上為何決心滅葛章,除雙翼。
他為自己乘風北上的願望,選了一位非同以往的繼承人,決意要給他留一個非同以往的晉國,為此,不惜以血來洗就。
對端木舒的沉默,甯斐牽起唇角,那顆若隐若現的犬齒,好似鱗下欲露的毒牙:“想清楚,你若不能活着為我所用,就等着死了為我奠基。”
這已是亮出了白刃,語中殺意畢顯。
端木舒感到身後的阿雀又瑟縮了一下,她垂眸,下定決心:“公子所托之事,小女應下了。”
“姐姐到底還是明智。”
“不過事關重大,還請公子明日親自來林薄館取,安排送出宮去。”
甯斐微微眯了眯眼,但到底還是應了:“好,那明日午前,姐姐可要準備好了。”
帶阿雀回林薄館的路上,阿雀問:“姐姐,什麼是世子?”
端木舒斟酌着,用阿雀能聽懂的話道:“阿雀知道君上是什麼人嗎?世子就是下一個君上。”
阿雀叫起來:“要讓毒……公子斐當大王?”
“噓!”端木舒趕緊止住阿雀。
阿雀壓低聲:“他那樣的人,怎麼能當大王?”她垂下眼眸:“大王應該像爺爺,像我阿媽那樣……”然後她忽然抱住端木舒的手臂:“是不是葛章人以後,也要聽他的?”
端木舒停下腳步,蹲下來:“阿雀别擔心,姐姐會想辦法的。”
阿雀小小的鼻子皺起來:“我看你也怕他怕得要命,能有什麼辦法。”
“我怕他怕得要命,也還是逃不出他的手心呀,兔子被蛇纏住了也要拼死打滾的,何況姐姐我還不是兔子呢。”端木舒摸摸她的頭:“明天一早,你就自己去芙蕖軒玩,好不好?”
第二日剛到午時,甯斐就出現在了林薄館。
他站在院中,朝端木舒攤開手掌:“姐姐的家書,該寫好了吧。”
端木舒朝他行了一禮,而後雙手奉起一封卷好的帛書:“書已在此。”
甯斐上前一步,取過帛書,正要展開看,端木舒卻說:“不過隻有這家書,未必能成公子之願,小女思索一夜,願為公子獻一萬全之策。”
“哦?”甯斐停下手上動作,擡起頭:“不知姐姐有什麼良策?”
端木舒目光朝甯斐身後的寺人掃了一遍。甯斐打量了兩眼她的神色,略略思量,然後側過頭去,朝後面的人揚了揚下巴。寺人們立刻低頭道喏,退了出去。
院中隻剩下兩人,甯斐揚眉:“姐姐現在可以說了吧?”
端木舒向甯斐邁一步,她慢慢擡起右手,似要攏到嘴邊,口中道:“請公子聽好……”
她的手霍然高擡,一把拔下髻上發簪,直刺甯斐的脖頸。
甯斐一驚,就要後退,但端木舒另一手已經攬住他的後腦,簪尾抵上了他的頸側。
“你……”
“公子慎重!”端木舒打斷甯斐的驚呼,壓低聲道:“公子最好想清楚,是外面的人離公子近,還是我這根磨了一夜的簪子,離公子近。”
“嘶——”尖銳鋒利的簪尾就在皮膚上劃出了細細的血痕,甯斐的眉蹙起,面上泛起怒意的紅:“你竟敢……”
端木舒冷笑:“公子對百羽之類,還是所識不深,端木氏的夜枭,可不是鳴禽。”
甯斐咬着牙低聲:“你屢屢不敬,别以為這次還能全身而退,還不快放開我,或許還能留你一命。”
端木舒卻不動搖,她手上力道稍施:“我不惜此命,就換公子一命,又如何?”
簪尾刺入皮肉,甯斐臉上的血色褪去,直褪成蒼白:“你瘋了?你敢在這裡殺了我,端木氏全族都逃不了!”
端木舒“噗嗤”笑出聲來,确帶出幾分瘋癫的意味:“我既然瘋了,還管得了這些?”
有血珠從簪尖旁溢出,向下垂落,帶出一條蜿蜒的血線。
“就為了昨日百羽之言?姐姐如此看重門第尊嚴,斐賠禮道歉又有何妨?何至于此。”甯斐的聲音開始顫抖。
“公子猜錯了。我隻是也想要學一學文耀。”端木舒将簪子更刺入了一分,簪體傳來愈加劇烈的搏動,離那緻命的脈絡隻有分毫:“不過這一次,公子隻要動一動自己的脖子,也可以免了君上為難。”
甯斐梗住脖頸一動也不敢動,他的額角浮出涔涔冷汗,嘴唇幾番開合,卻發不出聲音來。那雙時而狡黠,時而躁戾,時而傲慢冰冷的眸子,終于被恐懼淹沒。
端木舒看着眼前這張稚秀但蒼白的臉,驚恐的眼睛泛起了欲泣的紅,這一刻,甯斐看起來才真像是一個孩子了。
她穩住自己的手:“不過,如果公子能照我說的做,事情倒也不必鬧得太大。”
“姐姐但說無妨!”
端木舒打量甯斐臉上的急切:“公子一定在想着,忍過這一時,回頭再同我算賬。”
甯斐的臉僵了僵:“姐姐放心,今日之事,斐定不會放在心上。”
端木舒報之不以為意的一笑,将發簪從甯斐頸邊收回。
甯斐捂住脖頸,一步退開,張口就要喊人。
“公子還是先看看手中的帛書!”端木舒低頭擦拭簪上的血迹。
甯斐滿含戒備地看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出聲,抖開手中的帛書,飛快掃了一眼。
然後他擡眼:“這不是家書?”
端木舒點頭:“家書我早已寄出,這是為公子寫的,公子謄抄一遍,明日朝會上呈君上。”
甯斐又把帛書上的内容看了兩遍,他的臉色還有些狼狽,但眸光已經重歸冷靜,雖然帶着些不情願,但還是道:“姐姐這的确是個好主意。”
他說着,松開捂着脖子的左手,伸到面前,看着手上的凝血:“姐姐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從一開始就直說,斐也一樣會采納。”
他又恢複了那種天真散漫的語調,但端木舒聽出其中陰冷的底蘊。
“大費周章?”端木舒舉起手裡的發簪:“或許手下留情,才是我心血來潮呢?”
甯斐立刻戒備地退去幾步,拉開自認為安全的距離。
“看來公子也學會惜命了,實在是件好事。畢竟身邊的人這麼多,公子若行事太随性了,真逼瘋那麼一兩個,可未必吃得消。”她把發簪重新簪回髻上:“公子現在,要處置小女嗎?”
甯斐手中用力,帛書被他攥成一團,但他沒有開口。
“也是,公子去越國的行期将近,可是一刻也耽擱不得了,哪還有功夫同小女糾纏。”端木舒行一禮:“那小女就告辭了。還得去芙蕖軒接回公主,去晚了,袁娘子又要心力交瘁了。”